张苞最是顽皮,一个翻身爬上老槐树,折了根粗枝当长矛,凌空跃下,大喝:
“燕人张苞在此!曹贼纳命来!”
刘禅见状,忙拾起地上的枯枝作剑,摆出鲁肃教的君子架势:
“吾乃齐王世子,贼将休得猖狂!”
张苞大笑:
“你这般慢吞吞的,早被我一枪挑下马了!”
星彩就坐在雪地上,采梅编环,忽瞥见树下一窝雏鸟。
便轻手轻脚地捧起一只,回头唤道:
“阿斗,你看!”
刘禅丢了“剑”跑去,见那雏鸟绒毛未丰,啾啾哀鸣,不由担心:
“它是不是饿了?”
张飞闻言,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等着!”
不多时竟捉来几条青虫。
三个孩子围作一团,看雏鸟啄食。
张星彩忽然将环戴在刘禅头上:
“赏你的!”
刘禅红着脸不敢动,张苞却扮鬼脸:
“羞羞!男子汉戴!”
张飞哈哈大笑,忽将三个孩子一把揽住:
“来!比谁抛得高!”
只见这黑脸将军双臂一振——
张苞如鹞子翻身,凌空还踢了个腿。
刘禅吓得紧闭双眼,落地却滚进软草堆。
星彩绣裙绽如芙蕖,半空里银铃般的笑声惊起满树梅。
玩累了,四人横七竖八躺在坡上。
刘禅非常喜欢这位张叔,他依偎在张叔怀里,认真说道,“阿斗最喜欢张叔了。”
张飞大笑,“既如此,阿斗将来如何报答张叔?”
刘禅歪头沉思,忽指张苞:
“待我为王,封苞兄做大将军!”
复又一指张星彩,“再娶星彩妹妹为妻。”
“我为齐王,他当王后!”
张星彩霎时涨红脸蛋,银铃般嗔道:
“谁要嫁你这书呆子!”
张苞更是一个箭步护住妹妹,挥拳吓唬:
“敢欺负星彩,看我不揍你!”
张飞哈哈大笑,“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忽又一指他天上流云,“瞧,那朵流云可像赤兔马。”
“想当年俺老张大战吕布之时,险些就抢了他的马,给俺二哥用。”
一提起关羽,张苞便抢声道:
“那分明是青龙偃月刀!”
刘禅揉着眼睛:
“……我瞧着……像鲁太傅的胡子……”
忽见夕阳西沉,张飞一个激灵:
“坏了!误了晚课!”
言罢,忙夹起三个泥猴儿往回跑。
东宫门前,鲁肃执戒尺而立。
张飞赶紧把孩子们往身后一藏,讪笑道:
“子敬先生,今日……今日俺教了他们练了骑射……”
原以为鲁肃会大发雷霆,可他的脸色却异常平静。
只听得戒尺“啪”的一声响,落在青石板上,惊起三两只栖鸟。
“齐王在内殿等候多时了。”
鲁肃的声音似古井无波,眼角却瞥见刘禅衣襟上沾着的雪土。
张飞铜铃般的眼珠一转,暗道一声:
“吾命休矣!”
张飞战战兢兢的带着三个孩子,进了屋。
内殿灯火幽微。
刘备正执黑子孟玉公徐璆对弈,棋盘上“金井栏”阵已成杀局。
“大伯!“
张星彩乳燕投林般扑进刘备怀中,故意将梅插满伯父冠冕。
“星彩想您啦!”
刘备冷峻面容如春冰乍破,拈起女童鬓边落:
“……呵呵,小星彩比上次重了。”
忽向鲁肃道,“听说城南新开了家蜜饯铺子?”
鲁肃答说,“是,”
刘备便哄着星彩说道,“小星彩,我让鲁叔带你和苞儿去买蜜饯如何?”
星彩高兴地蹦蹦跳跳,“好诶!喜翻!喜翻!”
张飞见此,向刘备弯腰说道:
“兄长,俺带两个娃娃去买蜜饯哈。”
“你留下。”
张飞方一转身,便听到背后刘备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唉!
张飞无奈地转过身来,不敢与刘备的目光对视。
这位军中的熊虎之将,万人之敌,此刻竟被吓得不敢发一言。
如果没有记错,张飞上次看到刘备这个神情,还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刘备刚刚当上安喜县县尉。
而那时,来了一个督邮。
后来那个督邮,让张飞背了两千多年的“黑锅”。
“知道今天自己做错了什么么?”
刘备甚至不正眼看刘禅一眼。
内铜鹤灯台的火苗突然“噼啪”爆响。
刘备的手指仍悬在棋盘上方,黑玉棋子映得他指甲发青。
“儿臣……儿臣不该逃学……去跟张叔玩。”
刘禅的小腿肚开始打颤。
“还有呢?”刘备又问。
“我、我、我……”
刘禅一时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除了上课早退之外,还犯了什么错。
刘备突然将棋子重重拍在“天元”位:“孟玉公!”
刘备以手指与他对弈的孟玉公徐璆。
“徐公耄耋之年,早已致仕归乡。”
“乃父屈万乘之尊,亲诣延请,为汝传经讲道。”
“竖子竟从叔嬉游,使长者空候竟日。”
“汝读诸多书来,可知何谓尊师重道否!”
刘备突然抓起棋篓砸在地上,三百枚云子如冰雹迸溅。
吓得刘禅,侧身去躲。
张飞猛地单膝跪地,铁甲砸出闷响:
“兄长!是俺……”
“你闭嘴!”
刘备的吼声震得梁尘簌落,转头却对徐璆长揖到地:
“先生,是备教子无方。”
“还望您多多担待。”
汉朝本就尊重老者,尤其像孟玉公徐璆这种七十多岁的名士,几乎是国宝级别的存在。
别说刘备是齐王了,便是当了汉家天子他都得对人家毕恭毕敬。
徐璆早年间为刘备当过东海相,后来告老还乡。
是刘备拉下老脸,主动去请他重新出山,给自己儿子讲课。
结果今天下午,刘禅旷课,让老先生干等了一下午。
这才让刘备罕见的如此暴怒。
道理很简单,刘备都要敬这位长者三分。
你这小娃娃还敢晾人一下午,令刘备如何不生气?
“阿斗!”
刘备平复了一下心情,俯视着阶下的孩子。
“《孝经》‘诸侯章’如何背?”
刘禅小脸煞白,常言道,温故而知新。
白天鲁太傅讲过,但他玩了一下午,又不曾复习便被拉到内殿来训话。
早已将书本内容给忘了。
“……儿臣.儿臣只记得‘在上不骄’……”
唉!
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弟!”
“在!”
张飞条件反射般并拢腿甲,铁靴相撞声惊飞檐下宿鸟。
“汝也年岁不小,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如何不能成熟一些?”
“多向子玉学学。”
“寡人让你多读书,正是为了沉淀你的心思。”
“汝可知,今日耽误的,是将来救命的学问?”
“兄长,俺知错了。”
张飞低头认错。
大朋友、小朋友两个人就这样并排站着,乖乖听着刘备的训斥。
刘备手执戒尺,走到刘禅身前。
目光如霜,沉声说道:
“竖子可知,取天下易,守天下难?”
“寡人与子玉半生血战,舍生忘死,方有今日之齐。”
“汝若终日嬉游,寡人安敢以社稷相托?”
“纵汝为寡人之子,若将江山给你,寡人也羞于再见子玉!”
“汝知罪否!”
“汝知罪否!!”
戒尺破风而下,殿内登时传来“啪!啪!”数声脆响。
历史上的刘备可是一个严父,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
不仅要求刘禅去学《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等书,还让诸葛亮亲自抄写这些书来监督刘禅学习。
然后又让尹默教他《左传》。
不止如此,还要让刘禅学武。
史书叫,“射山,在成都县北十五里,刘主禅学射于此。”
其实刘备这种心态很好理解,毕竟没有父母不希望望子成龙的。
尤其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肯定希望子女能够将他守住。
要不然曹操也不会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了。
因为孙权就是把吴国的江山守的很好,才会让曹操如此感慨。
刘禅掌心通红,泪如雨下,却不敢缩手,只颤声哭道:
“儿臣知错!儿臣再不敢了!”
张飞见此,只能摇头叹息,心中懊悔不已。
正责罚间,忽闻殿外环佩急响。
王后袁瑛踉跄闯入,一把将刘禅揽入怀中,泣道:
“王上!要打便打妾身,莫伤我儿!”
刘备见状,戒尺悬于半空,终未落下,只长叹一声:
“慈母多败儿!此子将来若不能承大统,皆汝今日之过也!”
刘禅赶忙出言维护母亲:
“父王!这不甘母亲之事!”
“此皆吾之所为也!”
“放肆!”
见刘禅还敢顶嘴,刘备怒喝一声,眼中寒光迸射。
“竖子安敢顶撞君父?!”
袁瑛将刘禅紧紧护在身后,抬头直视刘备,眼中泪光闪烁,却寸步不让。
“昔君与曹贼共戮吾父,使妾茕茕失怙。”
“今复欲毙妾遗孤耶?”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当年袁术虽不是被曹刘所杀,却是被二人间接害死。
彼时的刘备看上了袁氏的背景,而袁瑛也需要刘备的政治庇护。
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提及此事。
只是今日一时上头,护犊情切,竟将旧事提及。
“贱婢安敢!”
刘备大怒,扬手便欲掴其面。
但落下的一瞬,到底还是收了劲,只打在袁瑛发髻之上。
鬓钗坠地,袁瑛犹紧护幼子不退。
张飞见此,终于忍不住了,一把上前将之抱住:
“兄长!你、你昏头了!”
刘禅误以为母亲被打了,大声恸哭:
“……呜呜呜,最讨厌爹爹了。”
“我、我要去找姨母!”
“母亲带我去找姨母!”
阿斗小时候曾经被袁莹带过。
由于袁莹天性娇俏,又为李翊纵容,故阿斗待在其身边常觉温暖,并无压抑之感。
今日遭此一事,心中思念之情倍增。
嚷嚷着便要去找姨母。
“……阿斗,好孩子,我们走。”
袁瑛心中苦楚,这世上她只有袁莹、袁胤两个亲人了。
但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江南。
天南地北,一年四季见不着两回。
而且刘备忙于公事,少于陪伴。
即便有空暇时间,他也更喜欢和兄弟们待在一起。
只有袁瑛生产之时,身子羸弱,刘备才会专门留时间在她身边照顾。
所以,孩子就是袁瑛的全部。
她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她的两个儿子。
袁瑛抱着阿斗,默然地走出了内殿。
张飞见此,怔一下,便问:
“……兄长,可要俺去追?”
“……唉,不必了。”
刘备疲惫的坐了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声道:
“寡人始至今日方知为君难,为君父更难。”
话落,又似自嘲一般地向张飞笑道:
“益德你瞧。”
“旁人都说寡人这个齐王,管理天下子民是井井有条,不在话下。”
“可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
“你说可笑否?”
张飞默然许久,走至刘备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兄长,您、您只是累了。”
“一国之君不好当,您每日忙于国事,疏于对孩子的陪伴。”
“俺也是念及此,才带着阿斗去玩乐了一下。”
“不想弄巧成拙,还伤了嫂子。”
“啐!俺真是该死!”
言罢,张飞伸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益德!”
刘备拉住张飞,心疼地抚摸着他涨红的脸颊。
“莫说该死。”
“可还记得我兄弟三人桃园结义之誓言乎?”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旋即都笑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