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先移开了视线,起身拍打裤子上的沙粒:“不……不客气。”
她的耳尖红得像是被夕阳染透了,“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和包装供应商开会。”
回程的车里,两人都异常安静。
车载电台播放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的歌词在狭小空间里回荡,莫名应景。
当车子停在颐和轩后门时,苏宁终于打破沉默:“艾米丽,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这场婚姻……”
“那就到时候再说。”艾米丽迅速打断他,声音有些发抖,“现在……我们还有预制菜生产线要调试,记得吗?”
苏宁点点头,没再追问。
但当他目送艾米丽驾车离去时,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或许有些关系,早就不再是假的了。
……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最后一缕阳光从洛杉矶市政厅的尖顶滑落。
苏宁站在“颐和餐厅”三楼办公室的窗前,目睹这座城市的魔法时刻……
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在这里如此分明,仿佛有人用刀将一天切成两半。
窗外的圣莫尼卡大道上,西装革履的白领们正匆匆走向停车场和公交站。
女人们把包包夹在腋下,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节奏比平时快半拍;男人们不时回头张望,松开的领带在颈间飘动。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洛杉矶不成文的生存法则:天黑前必须回到安全区。
“看什么呢?”艾米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今天的财务报表。
“再看人们如何逃跑。”苏宁指了指窗外一个正在锁门的珠宝店,店主是位六十多岁的亚裔老人,动作麻利得不像他的年纪,“就像听到狼嚎的羊群。”
艾米丽走到窗边,她的香水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汽车尾气:“1980年的洛杉矶还不是这样。”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还会带我去日落大道吃宵夜。”
苏宁知道那个转折点……
1984年奥运会后的经济泡沫,可卡因泛滥,还有越来越深的种族裂痕。
现在的洛杉矶就像个被切成两半的蛋糕,白天属于天使,夜晚属于恶魔。
“爸爸十分钟后到。”艾米丽看了看腕表,“他说要亲自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洛杉矶’。”
苏宁皱眉:“什么意思?”
艾米丽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窗框的油漆:“父亲认为……一个要做大生意的人,必须了解这座城市的全部规则。包括那些写在黑暗里的。”
黑色凯迪拉克缓缓驶过第七街时,陈永仁摇下车窗。
热风裹挟着大麻味、尿骚味和廉价香水味灌进车厢,远处传来警笛声,分不清是在靠近还是远离。
“1988年的洛杉矶。”陈永仁的中文带着老式上海腔,“东岸人以为这里是天堂,却不知道天堂也分阶层。”
他指向窗外一闪而过的流浪汉帐篷,“看到那些蓝色篷布了吗?那就是地狱最底层的穹顶。”
苏宁紧握车门把手。
车子正穿过一片被涂鸦覆盖的街区,墙上满是夸张的字母组合……“wsb”、“f13”,还有狰狞的骷髅图案。
几个穿宽大篮球服的黑人青年站在巷口,警惕地打量着这辆不该出现在此的豪车。
“血帮和瘸帮的地盘分界线。”陈永仁像导游般解说,“比市政厅的地图还精确。左边卖快克可卡因,右边卖海洛因,就像中餐馆和墨西哥餐馆各做各的生意。”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路边,一个瘦得脱相的白人女子正撩起裙子给另一个男人注射,她的手臂上布满针孔,像被虫蛀过的树皮。
“警察不管吗?”苏宁忍不住问。
陈永仁笑了。
仿佛回应这个问题,一辆黑白相间的lapd警车缓缓驶过,车里的警察甚至没往这边看一眼。
“管?”陈永仁等绿灯亮起,“去年南中央区平均警力响应时间是48分钟。知道为什么吗?”
他自问自答,“因为警察也是人,也怕死。”
车子拐进韩国城时,景象骤然不同。
商铺铁门紧闭,但每个路口都有持枪的亚裔男子站岗,他们穿着防弹背心,腰间别着对讲机。
“韩国商户自卫队。”陈永仁的语气带着几分欣赏,“自从1982年那个韩国店主被抢劫犯打死却无罪释放后,他们就再也不相信警察了。”
苏宁想起国内报纸上看过的报道……
洛杉矶的韩国店主们自发组织武装巡逻,甚至在天台布置狙击手。
当时觉得夸张,现在亲眼所见才知是生存必需。
“趴下!”
陈永仁突然按下苏宁的头。
几乎同时,一连串枪声炸响,子弹击中他们后方一辆垃圾车,发出金属撕裂的刺耳声响。
凯迪拉克猛地加速,拐进一条小巷。
见识过大场面的苏宁却是感觉特别的兴奋,后视镜里,几个黑影正在街角交火,枪口喷出的火光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例行公事。”陈永仁整了整衣领,仿佛刚才只是经过了一个减速带,“墨西哥帮和萨尔瓦多帮在抢地盘。每周五发工资日都会来这么一出。”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名为“金龙”的夜总会前。
霓虹灯招牌有一半不亮,“龙”字只剩下“月”旁孤零零地闪烁。
四个穿黑西装的壮汉站在门口,腰间鼓起明显的枪形。
“欢迎来到夜幕下的唐人街。”陈永仁迈出车门,整条街的阴影似乎都因他的出现而微微颤动。
夜总会内部出乎意料的典雅。
红木屏风分隔出半封闭的卡座,舞台上一位旗袍女子正在弹奏古筝,台下客人低声交谈,与门外那个暴力世界形成诡异反差。
“苏先生!”几个华人面孔起身问好。
如今再也没有人把苏宁当成那个非法移民,要知道唐人街五福帮的女婿还是很威的。
他认出其中一位是某华人商会的副会长,上周刚在慈善晚宴上见过。
“很困惑?”陈永仁领着苏宁来到最里面的包厢,“为什么白天衣冠楚楚的体面人,晚上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服务生端上茶具,陈永仁亲手沏茶,动作行云流水。
包厢的隔音效果极好,古筝声变得朦胧如梦境。
“因为这里是中立区。“”陈永仁倒出琥珀色的茶汤,“五大帮派共同约定:金龙夜总会内不许动武,不许交易,只谈生意。”
他啜饮一口,“就像瑞士之于欧洲。”
苏宁突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
陈永仁在向他展示洛杉矶的另一套运行规则……
那个不受法律约束却更为严格的暗黑秩序。
“你的预制菜工厂选址在康普顿。”陈永仁突然话锋一转,“知道为什么我能拿到那么便宜的地价吗?”
苏宁摇头。
那个废弃的罐头厂确实便宜得可疑。
“因为那里是三个帮派交界的‘三不管’地带。”陈永仁微笑,“而我,恰好是这三个帮派共同的……合作伙伴。”
包厢门被推开,艾米丽匆匆走进来。
她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张纸条:“父亲,张晋刚刚……”
陈永仁抬手制止她,转向苏宁:“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记住,在洛杉矶,太阳落山后的规则很简单——要么找到你的瑞士,要么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回程路上,艾米丽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
苏宁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霓虹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拉出扭曲的倒影。
警车、救护车的灯光在远处闪烁,像另一个世界的信号弹。
“张晋是谁?”苏宁终于问出憋了一路的问题。
艾米丽的下颌线条绷紧了:“潮州帮的二当家,曾经……向我求过婚。”
她顿了顿,“他现在放话说要毁了你的预制菜工厂。”
苏宁想起餐厅开业那天那个被艾米丽掌掴的男人。
夜色中,一个流浪汉推着超市购物车走过,车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
“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我们的婚姻是……”艾米丽突然刹车,差点撞上一个从酒吧冲出来的醉汉。
那人对着车头撒了泡尿,又摇摇晃晃地走了。
“假的?”苏宁帮她说完。
艾米丽没有回答。
但在这座分裂的城市里,有些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就像白昼与黑夜,就像真实与谎言,界限分明却又彼此依存。
车子驶入比弗利山庄时,街道突然变得明亮整洁。
巡逻的私人保安微笑着向他们敬礼,仿佛那道无形的界线外的人间地狱,不过是场遥远的噩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