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潘濬不弄计求胜,只分兵层层阻我,今日我们这里便真的只是佯攻而已了。”
刘禪闻言頷首。
如今佯攻变主攻,还取得了重大战果,斩首获生七八千人,缴获兵器甲冑万余件,困潘濬於寨中,確实是计划外的大胜了。
关兴適时出言,较之陈曶,神色多了几分冷静:
“陛下,我大汉虽夺吴外垒,关寨本身却倚峭壁高台而建,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而据降俘所言,关寨后仅有可通一车的山道与深涧关相通。
“寨前地势既狭且陡,我军大型攻城器械无法展开。
“譬如衝车,难以爬坡。
“以云梯井阑仰攻,纵架百尺井阑,也仍没有寨內哨塔箭楼高,做不到居高临下,而且入口过狭,铺不了几架井阑。
“继续强夺此寨,恐怕只能是徒增伤亡。”
刘禪再次頷首。
他刚才一到这里便巡行战地,对灩澦关地形有了一定的了解。
虽並非白帝、潼关那样的天险。
但一座面对滔滔大江、背靠悬崖峭壁的关卡,再加上一名持节督军的吴人镇將。
二者结合,想正面破关,一个不慎,就要付出不能承受的代价。
他不会成为顿足玉璧的高欢。
就在刘禪思索之时,陈到出声:
“陛下,据降俘所言,关內粮草尚足支两三月。
“潘濬军心未丧,粮草尚足。
“其寨墙箭楼,確如安国所言,高出我大汉井阑云梯,若欲强攻,还需堆砌土山,需要不少时间。”
郑璞和王冲也纷纷点头。
刘禪遂问:“大都督应该已有定计了吧?”
陈到頷首:“陛下,臣以为,与其在此与潘濬空耗兵力,不若仍按原计行事,增援公全、定疆,先攻克深涧关。
“深涧关与灩澦关两关一体,互为掎角。
“一旦深涧关破,灩澦关即成孤关绝地。
“潘濬除非想坐以待毙,否则必弃关后撤,將兵力全部收缩至巫县固守待援。”
按照刘禪从归汉义士那里得到的江防图。
深涧关、灩澦关后,巫县的铁索江关前,潘濬还有三道关卡,本意是层层阻击。
但现在潘濬一败再败,还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速,一旦傅僉那边夺下深涧关,他绝不可能再搞什么层层阻击的戏码了。
眾人的意见趋於一致。
北面的深涧关才是关键。
“善。”刘禪最终頷首。
“传令全军。
“严密监视关內动向。
“休整士卒,巩固滩头营地。
“另传讯傅僉、张固、雷布、赵广诸部,令他们加紧攻势,儘早夺下深涧关。”
“唯!”以陈到为首,关兴诸將齐声领命。
…
…
灩澦关。
吴军营寨。
中军大帐,灯火摇曳。
潘濬脸色惨白,无有人色,坐在一方简陋的木墩上。
甲冑未卸,血污混杂著泥浆,凝固在衣甲上,往日整洁的鬚髮,此刻早已凌乱。
参军邓玄之侍立一旁,神色同样惶惶不安。
“君侯,不论如何,我们料得没错,蜀军主力確在灩澦关…否则,我等也不会…不会遭此重创。”
邓玄之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似乎是试图宽慰潘濬,也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隨著他的话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低。
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不多时,帐中復归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寨內自四面八方传来,继之不绝的伤兵呻吟、哭喊。
过了不知多久,邓玄之好像抓住了什么一般,急忙又道:
“君侯,好在…好在北山深涧关还在!
“虽然狼烟燃了一日,蜀军攻势亦是猛极,却终究未能破关!
“如今,灩澦关前蜀寇既已暂停攻寨,下一步…必是集中兵力,猛攻深涧关!
“彼处一旦有失,我军…我军在此就真成瓮中之鱉了!”
潘濬依旧沉默著。
如邓玄之所言,蜀军下一步的动作,他早就已经预见。
之所以什么也不做,並非是真的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而是在等这座营寨內的军心慢慢安定下来。
而眼下,这座关寨內的军心经过最初的恐慌,总算是稳住了,但这是建立在深涧关尚在、后路未绝的基础上。
“邓参军。”潘濬终於开口,声音沙哑,带著孤注一掷的决断。
“卑职在!”邓玄之振声作答。
“立刻点齐两千能战之人,隨我即刻出发,增援深涧关!”
邓玄之愣了一下:
“君侯…您亲自去?”
潘濬起身,动作因疲惫而略显迟滯,但眼神却锐利起来:“灩澦关已失外垒,困守无益。深涧关绝不容有失!”
他需要一场胜仗。
哪怕只是击退蜀军一次进攻。
他需要证明,他潘承明,还没有被蜀军彻底击败。
…
…
就在潘濬点人的同时。
深涧关以北,鹰愁涧密林深处,板楯蛮首领龚顺、鄂何、罗平,正率眾无声穿梭。
白日里,他们凭藉著偽装,成功绕开了吴人哨探的眼线。
又凭藉著一手巴山藤吊的绝技,以先头精锐跃过常人眼里几乎不可能渡过的鹰愁涧以东,將剩余两千余人接应到了鹰愁涧以东。
至於他们的偽装,並非什么神奇秘法,而是世代与巴山峻岭共存积累下的生存智慧。
衣衫用浸过泥浆、沾染了苔蘚和枯叶的粗麻布製成,很好地融入了林地的色调。
脸上、手臂上涂抹著用灶灰和捣碎的植汁混合而成的暗色油彩,减弱了皮肤的反光。
行动时,极有耐心,充分利用地形阴影和植被掩护。
移动缓慢而安静,仿佛本就是山林的一部分。
吴军哨探的注意力,大多被正面佯攻的汉军吸引,竟真未察觉这支两千多人的队伍,已悄无声息地迂迴到了他们视为天堑的鹰愁涧。
“杀!”
龚顺发出一声如同山魈般的尖啸,第一个从藏身的灌木丛中跃出!
身后,数千賨人勇士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涌现。
他们仅以皮甲或厚布裹身,但动作矫健如猿,嘶吼著古老而充满野性的战號,顺著陡峭的山坡扑向下方的吴军营地。
“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哪里出来的?!”
营地里,瞬间大乱!
这群吴人本来以为,今日战事已经结束,根本没人想到,竟会有敌人从这个方向出现!
板楯蛮的作战悍勇而直接。
他们惯用毒箭远程袭扰,近身则三五成群,相互配合,专攻吴人下盘和甲冑缝隙。
又利用地形,翻滚腾挪,时而掷出飞石索绊倒敌人,时而拋出挠鉤拉扯吴军的盾阵。
许多吴兵一日鏖战,累倒睡著,此刻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来不及披甲持械,就被衝到近前的賨人勇士用白竹弩射倒。
紧隨其后的,是賨人勇士持短矛、砍刀逼上前来的近身格杀。
火光跳跃。
映照出賨人狰狞的面彩和吴军惊骇失措的脸庞。
兵刃碰撞声、惨叫哭喊声、賨人哇拉哇拉的怪叫声一时俱起,响彻山谷,惊动鸟兽。
吴军本就因白日苦战而疲惫,不久前又早已听闻,潘濬在下游已经大败的消息,军心顷刻溃散,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鹰愁涧以东的吴军阵地,几乎瞬间便陷入一片混乱。
鹰愁涧西岸。
傅僉立於饕餮將纛之下。
由於有灩澦关阻隔,他距江畔太远,三十余里,並没有收到下游灩澦关大捷的军报。
此刻远远望见对岸火起,又闻得喊杀震天,哪里还不知道,龚顺、鄂何等賨人首领已然得手!
“起桥!”
“进攻!”
傅僉当机立断,一声令下。
吴军本就被賨人冲得七零八落。
此刻见汉军主力精锐又至,而傅僉那面纹有饕餮的高牙將纛旗,更让他们胆寒。
当第一队不过十余人的汉军衝到鹰愁涧东岸时,仍千余人的鹰愁涧守军最后一点战意也彻底崩溃。
他们纷纷丟盔弃甲,向南逃窜。
汉军与板楯蛮合兵一处,一路追杀,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便如同摧枯拉朽般,直接杀穿了吴军在鹰愁涧至深涧关之间的层层防线,兵锋直抵深涧关下。
而关上的吴军,白日里与张固、雷布诸將鏖战一日,疲惫不堪,又在黄昏之时听闻灩澦关潘濬兵败、援军溃散的消息。
此刻见汉军竟然突破了鹰愁涧,而对岸的张固、雷布二將亦率人发起了又一轮猛攻。
一时间人心惶惶,战意全无。
不多时,数千守军竟弃关而走。
深涧关南五里。
正率领两千援军急行在山道上的潘濬,迎面撞上的,便是自家溃败下来的残兵。
“不好了,不好了將军!”
“鹰愁涧败了,深涧关败了,全都败了!!!”
“你…你说什么?!”潘濬整个人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直接栽倒在地。
当他终於醒来,已隱约能看到,不知数量几何的汉军,正大举火把向他所在的方向疾奔而来。
他怔在原地,犹豫许久。
先是看了眼灩澦关方向。
復又扭身向北,盯著漫山遍野的火把望了许久。
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色狰狞:“传令…全军转向!立刻撤回巫县!快!”
由不得他了。
深涧关、灩澦关本为一体。
深涧关既破,再回灩澦关,就意味著等死。
至於邓玄之…还有灩澦关数千守军……他顾不了那许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