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既惊且疑:
“伯言…发生何事?”
陆逊不及全礼便沉声出言:
“陛下,承明又有羽檄急报!”
“羽檄急报?!”孙权今日才稍缓的心神再次紧绷,脸色亦是倏地一变,血色褪尽。
“难不成…巫县已失?!”
话音未落,其人便只觉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形微晃,几要跌倒。
侍立在侧的谷利慌忙上前搀住。
“非是如此!”陆逊立即摇头。
“巫县尚在,承明仍固守待援。
“只是此番密使所言之事,颇为蹊蹺,臣心中不安,恐其中有诈,特疾驰回稟,请陛下圣裁。”
闻巫县未失,孙权这才长长吁出一气,復又坐下,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
“究竟何事,伯言如此疑虑?”
孙权声色威严中透著一丝疲惫。
陆逊遂將潘濬信使所报,关於被俘军士趁雾逃回巫县之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末了,他道:
“陛下,两军对峙,降俘寻机逃脱,本不足为奇。
“然陈到非庸碌之將,蜀主用兵亦號为多譎。
“臣恐此乃蜀人纵归之计,意在借降俘之口,传递虚情,乱承明、公礼之断,诱我大吴入瓮。”
孙权眉头渐渐锁紧。
陆逊简单一点,他便意识到其中关窍。
战场之上,真真假假,虚实相生,这类『因间』之策並非罕见。
“信使何在?”孙权沉吟片刻后发问,“潘承明羽檄又何在?”
“信使数人皆隨臣回宫,正在殿外候旨,羽檄在此。”陆逊自怀中取出那封插著白羽的紧急军报,躬身呈上。
他之所以急来此处,便是因为这羽檄急报乃是呈递天子,里的內容唯有孙权可以拆看。
孙权接过,迅速拆开检视。
帛书乃潘濬手书无疑。
字跡略显潦草,显是仓促间写就。
其上详细稟报了降卒逃归经过,並提及,根据这些降卒所言,蜀军近日正尝试清除江底暗锥,似有积极准备继续进攻的跡象。
当看到蜀军正在以一种缓慢的、近乎蠢笨却又无可奈何的方法於江上拔除江锥之时,孙权本能一喜,按照这种速度,仅凭江锥,便能阻止蜀军水师二三十日不止。
而光靠步军,纵十万而至,也绝无可能攻下巫县及铁索江关。
只是…这种喜悦很快便消散。
因为…陆逊此来所为就是此事。
他將羽檄递给陆逊。
陆逊展信观毕。
面色更深沉了几分:
“陛下,臣已確信无疑。
“那些血战逃归的降俘,乃是蜀人纵归因间之计也!
“这些降俘带回的『蜀人拔锥甚缓』之言,则是蜀人疑兵之计!”
“彼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其真实意图必在铁索江关!”
闻陆逊此言,孙权无有狐疑,深以为然。
紧接著整个人忽的脊背生寒。
倘无陆逊识破蜀人诡计,那巫县岂不是须臾便失?!
“伯言…伯言,按羽檄所呈之言,潘承明、孙公礼,巫县诸將,岂非尽中蜀人之计矣!”言及此处,孙权眼前再次一黑,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油然生发。
“你说…阿斗的暗渡陈仓之策究竟是什么?他难道真有什么办法迅速破解我大吴江锥?”
陆逊同样感到不妙。
纵使他已经识破蜀人之策,可想让潘濬、孙韶知道,至快至快也要二十日,不可能更快了。
没有头绪。
他只能继续进言,语气恳切:
“陛下,当务之急,非是揣测蜀军是否有暗渡陈仓之策,而是立刻加固秭归西陵之防!
“我军主力逆流西进,非四旬不能抵达巫县。
“然…蜀军若攻下巫县,再顺流东下,其势迅若奔雷!
“倘巫县有失,秭归、西陵便是荆州最后之屏障!
“务必即刻增兵固防。
“再加派斥候,广布烽燧,尤其是江北群山密林,需严防赵云遣精锐穿插渗透!”
孙权被陆逊之言惊得心头一凛。
但旋即又强自镇定下来,似在说服自己般连连摆手:
“伯言勿忧,勿要过虑!
“我大吴有沉江之锥,还有横江铁索,蜀军纵施暗渡陈仓之策,亦非旦夕可破!
“至於赵云,潘文珪屯戍临沮,必不有失。
“眼下…眼下遣使昼夜兼程,疾驰巫县,告诫承明严防蜀人诡计也就是了。”
话虽如此,但孙权言语之时已是六神无主,敲击案几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快频率。
陆逊默然不语。
蜀军究竟意欲何为?
若真欲速取巫县,又將如何破解沉江之锥与横江铁索?
问题盘旋脑中,却找不到答案。
陆逊只能拱手,沉声出言:
“陛下,军情瞬息万变,纵有万全之备,亦不可有丝毫轻忽,何况蜀人诡计多端,我大吴已非万全。
“请陛下即刻再加强秭归、西陵防务,以备不测!
“臣已催促西进大军日夜兼程,儘快赴援!”
孙权见陆逊脸上竟亦有忧虑之色,终是点头,语气中带著前所未有的沉重:“伯言,西线……便託付与你了!”
“臣领旨!”陆逊深深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其人背影迅速消失在殿外渐沉的暮色之中,只留下孙权独坐殿內,目光闪烁不定。
江水浩荡,往巫县送信,最快的信使也需要二十余日。
这二十余日,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现在只能许愿。
期待陆逊不过多虑。
期待潘濬、孙韶能守住巫县。
期待蜀军拔锥的笨办法,真的只是笨办法,而房陵前的赵云,会被潘璋死死盯住。
…
灩澦关上游二十里。
一处江流相对平缓的河湾。
此地已是汉军控制范围,沿岸林木被大量砍伐,露出大片白生生的树桩和泥地。
数百近千名赤膊的汉军士卒,號子此起彼伏。
他们正將无数粗大的原木,从岸上拖拽入水,场面浩大。
关兴立於一块高耸的岸石之上,目光如炬,扫视著整个作业江滩。
不时有军校上前稟报进度。
他或頷首,或简短指示一两句,確保这庞大的工程井然有序。
巨大的原木被滚入浅水,更多的兵士涉水其中,用粗长的麻绳將这些巨木並排綑扎结实。
水四溅。
一根根巨木,逐渐联结成一艘百步见方的庞然大物。
而江面上,如此庞然巨物已有五艘。
它们並非舟船,无舵无帆,无桅无桨,只是纯粹由巨木捆绑而成的方形巨筏。
每一筏皆百步见方,其规模骇人心目,远超大江上任何楼船战舰,所有人见所未见。
它们浮於江面,又吃水极深,隨著江浪缓慢起伏。
张表立於天子身侧,望著江中那五艘堪称恐怖的巨筏,眼中难掩惊疑之色。
最终仍是忍不住,侧身向身著常服的天子微微一礼,低声相问:“陛下,此筏……当真有用?”
刘禪负手而立,目光並未从江中的巨筏上移开,语气平淡中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確定:
“自然有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