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金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不满或者怨愤。
没有,张恩远好像并未注意到刚刚他的称呼,态度还跟以前一样随和。
以前他还可能庆幸老张性格如此,现在的廖金会要怀疑张恩远的一切行为。
他微微一笑,看向对方手里的文件问道:“领导批下来了?”
“是,领导已经做了批示,让我带给您看。”张恩远将手里的文件递了过来,只是当他用手去接的时候又听见张恩远补充道:“领导交代这份情况说明您看完要归档。”
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张恩远送文件过来只是让他看看,了解领导是怎么安排的。
至于说情况说明原件,那一定是要张恩远亲自送去机要室归档留存的。
领导不信任他?这一定的。
那为什么还要给他看?
当廖金会略作忐忑地打开文件阅读的时候,眉头不由得皱起,心里咯噔一下。
有喜有忧,喜的是情况说明没换,还是他呈报的原件。忧的是李学武的批示。
黑色有力的钢笔字,批示不仅准了杨叔兴、杨宗芳两位副主任的探亲年假,还多批了几天,从后天开始那两位就可以休假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人的工作被李学武指定交接给刘永年和王淑琼两位副主任。
注意了啊,是交接,不是交代。
什么情况才会用到交接?
只有当领导干部出现无法履职的特殊情况时才会交接手头上的工作。
都是拿青春和心血换来今天的位置,别说岳父病了,就是亲爹死了,又有哪个大孝子愿意将自己的工作交接出去回家治丧的。
古代都有丁忧,这个时候哪有。
两位仅仅是因年根底下请假回家探望生病的岳父,便被李学武摘了身上的工作。
廖金会脑门上一瞬间便冒了汗,等他将情况说明还给张恩远的时候,突然觉得头顶呼呼的冒凉风,那特么出来的汗是冷汗啊。
怎么说?
情况说明是他写的,无论李学武是出于人文关怀还是故意找事,都跟他脱不开关系。而且这份通知还需要他去下达。
好了,他当时有多么不情愿去见李学武,现在就有多么不情愿去见那两位。
李学武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驱虎吞狼也没有这么玩的啊。
他要是被玩死了,那机关上下可真就提起胆子过日子,再没有人敢炸刺了。
他不想当儆猴鸡,可也没有了退路。
李学武为什么要选择他?
是不是张恩远布的局,他为什么要这么害自己,自己对他可不薄啊。
再看张恩远,接了情况说明客气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没有一点虚与委蛇。
暴风雨就要来了,各自保重吧。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叔兴瞪大眼睛像是要吃人似的,看着唯唯诺诺的廖金会就要动手了。
廖金会能有什么办法,每走一步他都会重新审视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李学武真不是好惹的,他为什么要出这个头,非要去招惹他。
每一次审视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提线的木偶,是随着李学武的指挥在行动。
你就说这些事有哪个是他主观意识要做的,回想一下不都是李学武在摆弄他。
看着杨叔兴要发火,廖金会也认投了,恨不得现在把脸送过去给对方打。
李学武打和杨叔兴打是一样的,只要他挨了揍,那他就脱离苦海,成功上岸了。
不用他去住院治疗,他更不会治疗,他还要顶着巴掌印多转悠转悠,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委屈,他的无奈。
重要的是让李学武知道。
虽然他不是李学武的狗,可李学武是冶金厂所有人的领导,打他的脸不就等于拍李学武的屁股嘛。这老虎的屁股你也敢拍?
可惜了,李学武没有动手打他,愤怒的杨叔兴也没有,只是恨恨地盯着他。
随便了,要恨就恨吧。
廖金会到现在都忘不了刚刚去杨宗芳办公室做汇报时对方看他的眼神。
杨宗芳比此时的杨叔兴表现的要淡定的多,甚至还跟他说了声谢谢。
谢个狗屁啊——
廖金会知道,就算李学武没收拾他,等二杨缓过劲儿来也是要弄死他的。
杨叔兴或许会明着收拾他,他倒也认了,这杨宗芳这两年可是出了名的阴狠。
“你没有话可说吗?”
杨叔兴紧紧地抿着嘴唇,瞪着他问道:“谁让你这么写的?说!”
“杨副主任,我也是据实汇报。”
这个时候廖金会倒是洒脱了许多,认命的状态,颇有些无欲则刚了。
他直视杨叔兴的眼睛讲道:“情况说明一字一句在这摆着呢,我并没有糊弄说假,您要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那我再跟秘书长请示。”
“只是秘书长已经批了您十五天的探亲假,也算求仁得仁了,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话扎心不?老铁!
杨叔兴眼睛里要喷火了,或许是看出廖金会别有目的的作死,他还是克制住了。
真要动了手,岂不是如了李学武的愿?
到时候要处分他都不用找理由了,这廖金会也完全可以借他的力上岸。
艹,想得美——
杨叔兴嘴角一撇,示意了门口的方向说道:“行啊,那我还得谢谢你廖主任帮忙了,等回头我从家里回来再好好感谢你。”
“感谢就没这个必要了。”廖金会淡淡地说道:“等您从家里回来说不定我就卷铺盖卷走人了,到时候咱在哪都说不定呢。”
杨叔兴可不信他的虚伪,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嘴角一扯一扯的。
见廖金会转身出去了,身影是有几分萧索,他又冷笑出声。
自己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他自作自受就没有必要了,且得应付了眼前的事。
“小吴,来收拾一下。”
杨叔兴走出办公室,对隔壁大办公室自己的秘书招呼了一声,吩咐了一句。
小吴早就听见这边的热闹了,还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这会儿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都没来得及等他应声出来,杨副主任已经走远了,看着是去了尹副主任那边。
***
除了尹忠耀,杨叔兴还能找谁商量。
一进门,他便恼怒地抱怨道:“麻烦了,这个假请的还特么给他递机会了。”
“嗯?怎么了?”都已经收拾好准备下班的尹忠耀见杨叔兴一脑门官司地走进来,嘴里更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便挑了挑眉毛。
杨叔兴将刚刚廖金会来通知的内容复述了一遍,重点还是放在了工作交接上。
虽然与杨叔兴不是很投契,可两人现在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见他如此说,尹忠耀也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这样,是廖金会搞的鬼?”
“看着不太像,不过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杨叔兴不满地讲道:“他自身难保,怕不是要拉人垫背,竟然敢来算计我。”
“那位是什么意思?”尹忠耀皱眉问道:“他该不会是想就这么换了你吧?”
这话问的杨叔兴心里直突突,马上年底了,年后就要干部调整,他这个时候能出事?
李学武要在这个时候换了他,那只能是收拾,不可能礼送。一定是要杀鸡给猴看。
“工作交接,是要开始查什么了吗?”
杨叔兴瞅了尹忠耀一眼,心道是我要好不了你就能好了去?
这句话也不免有威胁的意思,听的尹忠耀心生恼怒,这杨叔兴怎么这么不识趣。
只是这关键时候,窝里斗可要不得,他还是强忍着不耐烦地讲道:“又不止你一个,不还有人陪着你一起交接工作呢吗?”
“你是哪头儿的啊?”
杨叔兴见他如此说,微微眯起眼睛讲道:“那个是要故意找茬儿呢。”
说到这里,他也是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道:“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
见尹忠耀皱眉瞪着他,他又觉得几分不好意思,主动解释道:“他也要请假,请假的理由跟我一模一样,也是岳父病了。”
“你说,他这不是诚心的嘛!”
杨叔兴拍着巴掌数落道:“要跟那位过不去,他完全可以直接来硬的,非要摽着我算怎么回事儿啊。”
“现在好了,我特么成笑话了——”
“事情不是还没到最后一步嘛——”
见杨叔兴急上火,尹忠耀看了眼门外,见没有什么人,这才轻声讲道:“这戏你还得演下去,否则就真成笑话了。”
“演,怎么演?”杨叔兴瞪着眼珠子看向他问道:“十五天,我回来黄菜都凉了。”
“谁让你先跳出来的。”
说到这个,尹忠耀也是暗自庆幸,当初要不是杨叔兴先决定请假,现在该轮到他恼火了。
只是庆幸之余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李学武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他真的想换掉冶金厂所有人?
他能看得出来,李学武这一招叫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要让他们忍不住主动跳出来。
兔子藏在洞里是打不着的,主动去挖又费时费力,哪有这般轻巧容易。
这李学武还真成守株待兔了,就是这两只兔子有点傻。
杨叔兴有些不满他的话,可事情出在自己身上,自然是自己疼。要让人家共情,也没有这么无礼的。
只是还是那句话,他倒霉了,尹忠耀就能得了好去?
两人坐在办公室里听着下班铃声响起,却还是没有动地方。
尹忠耀说的没错,这戏他必须得演下去了,否则李学武都饶不了他。
他要怎么推辞?
要当孝子的是他,这个时候正应该积极地想要回家表孝心去,还能说不着急?
他要如此行事,那在机关里的信誉彻底崩盘了,这些年得罪过的狗都要来咬他。
所以咬牙也得挺下去。
再转头看一眼尹忠耀,他心中已经在思考着对方在这15天会不会帮他转圜。
如果自己这次真的栽了,该怎么拉他一起下来。同志一场,万万没有自己一个人受苦受难的道理,到时候就一起遭殃吧。
——
“领导,下班的时间到了。”
等了十五分钟,张恩远从他的小办公室里出来,到李学武办公室轻声提醒了一句。
李学武只是嗯了一声,头还是没抬起来。
张恩远已经习惯了,先是简单收拾了一下文件和卫生,又将李学武的大衣准备好。
这些都差不多了,这才又到李学武身边提醒了一句,“领导,该下班了。”
“好,就好。”李学武这一次才真正地点头,写好了最后的意见收起了钢笔。
张恩远伺候他穿了大衣,又快速地收拾好了公文包,问了李学武要带走的文件。
李学武却是一份文件都没要,他从没有在家办公的习惯,到钢城也是一样。
张恩远其实也知道,只不过是多问一嘴,就像他每次进办公室都会敲门一样。
李学武的秘书,来他办公室都会敲门,可见老张是一个多么谨慎守礼的人。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他拎着公文包走在领导的身后,出办公室的时候顺便锁了门。
这门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他这,一把在廖主任那,这是规矩。
你要问领导为啥自己没有钥匙,告诉你,这也是规矩。
但凡李学武要来办公室工作,那秘书一定是离不开身的。他要是离开了,要么有公务,会把钥匙交给领导,或者其他秘书。
要么就是他失职了,要么就是领导失职了,反正这钥匙跟他一样不能离开领导。
李学武加班,他就加班,李学武下班,他就下班,李学武上班,他也上班。
要不怎么说秘书是领导在工作上的影子呢,除了生活时间他都在。
这会儿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走廊和楼梯基本上没什么人。
这个年代没有加班那一说,每个月财务或许会加个班,那也是工作性质决定的。
其他单位或者办公室节假日或者周末会有值班人员,那也不叫加班。
所以说996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在机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一般来说,领导都会晚下班一会,就是给机关职工方便,省的汽车影响了他们的出厂交通,更免了大家要跟他打招呼的不便。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有晚下班或者见朋友说话晚了的,在走廊或者楼梯遇到他,大家也会主动打招呼。
因为董文学就是集团领导,大家也没有生疏,一律都叫领导。
这就看得出张恩远在教徒弟的时候是多么的专业和贴心了。
他陪着李学武下楼,门口于喆已经把车停好了,车里的暖风早就开好了。
甭管当初李学武是怎么要求的,张恩远依旧是帮他开车门,关车门。
李学武也只是说了他那一次,再往后都由着他了。只是知道这一点的廖金会很受伤,也很坳头。当初是他主动劝李学武要保持威严,应该允许秘书帮他开关车门子。
结果呢?李学武训斥了他一顿,这边又默认了张恩远的殷勤。
知道这个结果,廖金会只能用领导看不上自己哪都是错的来安慰自己了。
他不敢恨李学武,只能把气堆积在张恩远的身上,他已经把张恩远看成是小人了。
这不是小人得志是什么?
张恩远怎么想的?他也是斗胆这么做的,是作为秘书的坚持。
领导可以不用,但他不能不做,其他领导的秘书能做的,他也要做。
否则?否则等领导挑剔他的时候,这些默认的行为处处都是他的错。
人家也要说他张狂无礼。
“明天开始不用去机要室了。”李学武上车以后便靠在位置上合眼养神。
感受着汽车出了冶金厂的大门,他这才捏着眉心说道:“安排一下,明天去轧钢厂看看。”
“好的领导。”张恩远先是转身应了,而后依着靠背看向后座问道:“要不要提前跟轧钢厂打个招呼,通知邝主任一下。”
“不用了,他知道。”
李学武声音淡淡的,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嘴里也没有多解释,只是交代道:“明天把我看完的那些文件归置回去吧。”
“明白,我上班后就办。”
张恩远应着,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领导看文件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这时间一超出机关那些观望之人的忍耐限度,就难免会引起讨论。
他作为李学武的秘书,自然不想领导遭人非议,更不想扩大矛盾。
只是李学武这边不想看文件了,却要看现场了,还不止一个。
“把集团在辽东的企业排个顺序,咱们用年前这点时间跑完。”
李学武在后面交代道:“除夕那天帮我安排一下,看哪个项目值班的人多,我过去一下,别忘了帮我准备慰问的礼物。”
“好,我知道了。”张恩远顿了顿,又提醒道:“机关这边,您是不是同值班人员一起过年?”
“嗯,就这么安排吧。”
李学武想也没想地说道:“年后走访慰问叫上其他几位在家的同志。”
到现在张恩远才算是放下心,这么看秘书长并不想将冶金厂的管理层一网打尽啊。
——
ps:第三卷细纲已经写了四万多字,主干再五万字就差不多了。有些故事情节还要布置和雕琢,细纲总字数应该在十二三万字。大家等等我,接下来真的会好好写。别再说我水了,水也没有必要做细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