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麻烦啊,当个皇帝。
贺九如没形象地坐在白玉阶上,不顾身上王服华贵,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望着天上的月亮。
……奇怪,月亮怎么越看越像个饼?
他这个皇帝确实是当得稀里糊涂的,前头几个哥哥死了,先皇死了,先皇后跟着去了……宗亲大臣只好把他推到皇位上坐着。偌大的皇宫,他倒真成了个孤家寡人,满宫里只剩几个太妃还算逍遥自在。
贺九如挠着脑袋,愈发觉得不对劲。
仔细想想,他前半生的经历就像泡在水里的那个月亮,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越要细想,越对不上。他曾经做过什么?有什么亲朋好友?喜欢过谁,讨厌过谁?——一概说不上来。
只有当下是清晰分明的,他穿着新帝的衣冠,跟个二傻子似的坐在外头吹风。
“陛下,”旁边的内侍总管苦着脸,轻声细语地道,“夜里风凉,您仔细冻坏了……”
贺九如:“没事儿。”
总管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数十名宫人围拢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万金之躯,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贺九如:“……”
没来由的,贺九如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之火。
到底谁稀罕当这个皇帝?拥万里江山,掌天下之权,无非是在黄金的笼子里发号施令而已。相较之下,他不稀罕珍馐美食,每天喝凉水,吃野菜饼子也能活;不在乎锦衣貂裘,随便穿什么麻衣麻鞋都行。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皇帝,在当皇帝之前,一样不像个亲王贵胄。他实在厌倦宫廷里的繁琐规矩,更不习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争执,不过,他不觉得这些人烦,活在世上,人人有人人的难处,他只觉得他们可怜。
“好了好了,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明白自己若是不起来,这些宫人就会一直跪着,哪怕他命令他们站起来,接着第二天上朝,大臣们马上就要大惊小怪,大做文章。
“宁愿做个山野村夫……”贺九如嘀咕道,“哎,不行,村夫要种地,不喜欢种地。不如当个……当个货郎好了!推着车,摇着鼓,到处跑,叮叮当当……”
总管听得好笑,只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他恭恭敬敬地道:“您说笑啦,您贵为天子,享有四海,哪儿能去当个小小的货郎呢?”
“……再去城里进货,”贺九如不理他,烦的,“买点玩具,文房笔墨,胭脂水粉,泥炉小罐儿之类的放在车上,春天到了,就摘两朵桃花儿簪在鬓角上……”
还差点什么呢?
贺九如畅想着货郎生活,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差个跟班?差个帮手?
不知为什么,在他脑海的幻想里,一直有个黑乎乎,高而模糊的东西跟在他后头,摇摇摆摆地走着,有点儿像小狗……呃,不对,小狗倒也没这么寒碜,这么瘆人。
总管见天子郁郁寡欢,满口胡言乱语,也不理会自己,脸色更苦了。他连忙搜肠刮肚,寻摸些能吸引皇帝注意力的新鲜事。
“启禀陛下,您前些日子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天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称颂您的仁政。只有一桩,先帝在时,曾将一妖人押在天牢深处,那妖人实在邪门可怕,受尽酷刑,竟仍与常人无异,似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只会满口妖言惑众……”
“妖人?”贺九如来了兴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妖人?”
“怎敢让这些腌臜事情污了您的耳朵呢?”见他总算不再唠叨什么“进货,卖货”的,总管不由大松一口气,“只是此妖人至今被关押牢中,岂不忤逆新政?因此说与陛下听,陛下一道密旨,处死了也就罢了。”
贺九如站定了,陡然之间,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妖人”,升起了无穷的好奇心,他追问:“这妖人干什么啦?”
“回陛下,妖人残暴无端,大逆不仁,您可千万不要……”
贺九如不管他,自顾自道:“准备一下,明天抽时间去看看好了。”
总管傻眼:“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说到底,贺九如还是皇帝,只要他想做的事,极少有做不到的。第二天傍晚,大内护卫严阵以待,打开了天牢尘封日久的厚重大门,供年轻的君主进入。
“人间的天子,你终于来了。”
天牢里冷如隆冬,那么多的火把都无法驱散面前粘稠的黑暗,暗中只听得铁链沉闷的撞响。人们实在无从想象这间最后的牢房究竟有多宽广,才能牵连出如此深远的连串碰撞声。
妖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被风沙打磨了一千年,含着太多令人发寒的恶意。
贺九如抢走一个护卫的火把,自己举着向前,面上没有丁点儿惧怕之意。
怪事,他知道,他的护卫们有半数在簌簌发抖,齿列颤得轻响,另一半则咬紧牙关,不叫胆怯的,属于凡人的情绪叫君王察觉。然而贺九如完全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妖人的说话声很耳熟,仿佛很久之前,他就在哪里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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