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安暂未表态,只是先接过来细看?。
如今军器监在研制的“猛火油矩”,是一种以熟铜锻造,以储油仓、活塞与喷口三部分组成的烈焰喷射弹药,小兵卒通过杠杆加压,能将储油仓中炼化过的石火点燃经喷口雾化,瞬间形成能达数丈长的烈焰,且能燃烧长久,且猛火油一旦沾了身便难以扑灭。
前些年这东西便曾用于郗将军与辽军的澶州之战中,能烧得辽人冲锋时人马俱烬。[注]
但这火器一直有一个致命缺陷,它极为?容易回火自焚,很是危险。每次使用,扛着此火器的宋军士卒时常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入阵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如今宋军虽有?此利器,却?不到要斩旗先登等危急时刻,皆不敢动用。
“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与财力,又历经千辛万苦才研制出来的东西,却?成了半吊子似的鸡肋。”
王雍也叹息着摇摇头,“如今军器监中的官吏工匠皆束手无策,官家?思来想去,觉着能做成此事的人,或许便只有?你了,这才叫你回来。”
听完后,林闻安也看?完了,他将那?图纸一卷,重新还给王雍,出言婉拒:“是官家?高看?我了,我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进士科,没当过道士更没炼过丹,不通行?军打仗之事,更对猛火油一窍不通,官家?叫我做这个,我实在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应允。”
这不算推辞,的确如此。
但王雍没有?接,反将图纸推了回去,看?着他,忽而没头没尾地接了句:“今日,邓长兴已被贬黜出京了,邓胜之父也查出贪腐,被贬为?平民。耿相因内帏不修被官家?下?旨罚俸三年?,这些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否则怎会专门候着我?明止……你的气还没消吗?姚博士卒中染病也着实叫人料想不到。他之前?虽只当一九品博士,但我也常在沈记遇着他,他每回都能吃一大海碗的汤饼,面色红润、龙行?虎步,即便身居卑位,但每月都还能写数封奏疏上奏,专门弹劾国子监中风闻的不法事。人瞧着精神好?得很,我也时常过问他那?堂侄子姚季,听他说起来,姚博士日子过得也安稳,谁知突然会如此。”
毕竟是好?友的先生,王雍即便繁忙也还是有?所关切的,但姚启钊是个太过正?直之人,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见过的不法事,都要弹劾,他的奏疏都积了一摞摞了。官家?看?是看?了,大事便处置,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中搁置,时日久了,通通拿去烧火。
官家?有?些烦姚博士,念在林闻安的面子上没有?申饬过,王雍也是心知肚明的。
林闻安摇摇头,这些他都知晓,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问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况君为?臣父,他又能问什么……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转过头。
今日日光太盛,刺目难忍,他又戴了叆叇,因此眼底的情绪便都掩藏在了水晶镜片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隔了会,才平静如波地道:“君是君,臣是臣,我怎会有?气?不过是残躯一副,不知还有?几年?能活,真的难当大任罢了。”
见林闻安如今削瘦病弱的模样,风吹拂动他身上的旧衣,好?似也吹动了这七年?孤凄的岁月。
当年?那?意?气风发顶着天才之名?入侍东宫的少年?郎,却?终究落得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下?场,如何能不叫人唏嘘?
不怪林闻安,若是他,他也早一蹶不振了!
王雍深深叹了口气,想到离宫前?官家?对他说的话,心想,还真是叫官家?料准了,林闻安聪明绝顶却?与他先生一般是个倔驴……不过驴子再倔也有?法门,他劝不动的,便只好?搬出官家?来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那?张老农夫的脸也渐渐正?经起来。
“明止,官家?有?话要对你说。”
林闻安抬眼看?他,眼里一片明净,静得像一汪深邃的水,看?得王雍都有?些赧然。觉着自己嘴都还没张,便什么都被他看?透了。
即便什么都明了,他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庄重地整理衣冠,起身行?礼,撩起衣袍叩首下?拜:
“臣林闻安叩首聆听圣谕。”
王雍也起身正?衣,双目郑重地望向他。
冬日的风忽而高扬起来,吹动着庭中那?棵老柿树光秃秃的枝丫,一阵沙沙作?响。
“明止,朕记得,当年?殿试时,先帝曾问你为?官入仕的志向,你说虽是贫寒微贱之躯,亦愿为?大宋的国泰民尽一己之力。如今你可还记得这句话?昔年?朕身边的东宫旧臣已凋残死尽,仅剩你一人,朕实在已无人能托付。但此番召你回京,却?并非为?了朕,是盼望你不要失了当年?意?气,能振作?起来,为?国、为?民、为?我大宋铸剑!”
王雍说完,林闻安仍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赶忙将他搀起来,拍了拍他的衣袍,又温声道:“话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这包袱里,是你的官服官帽与官印,官家?嘱咐我一定?要带到的,我便也放在此处,你自己好?生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