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仰起糊满鼻涕的脸,还在一脸呆萌的询问,“我阿玛呢?阿玛说回来要领我去吃葫芦的。”
多尔袞脸部肌肉不断抽搐,“你阿玛可能要晚两天回家,你先去找你阿母吧。”
孩童摇摇头,“我阿妈死了,头几天有南人进了俺家,把俺家的粮食都抢走了,俺阿妈也被他们砍死了,俺家额真说等阿玛回来,就能给俺阿妈报仇。”
“去睿王府领二十两抚恤银。”他的护指在孩童脸上刮出血痕,“你往后就住在睿王府吧。”
人群嗡地骚动起来。
镶蓝旗包衣的破毡帽挤掉了,蒙古逃奴的骨哨掉进雪窝子,有个正黄旗老嫗突然捶地大哭,“我的儿啊!”
多尔袞的辫梢扫过背后箭囊,那里还剩三支鸣鏑箭。
他忽地解下佩刀掷向多鐸,刀鞘上的东珠崩落在地,“传令!阵亡將士遗孀月供米三斗,孤子入旗学,七十以上父母由本王奉养!”
“哥!”多鐸的蟒袍下摆被老妇扯住,“咱府里就剩”
“卖地。”多尔袞扯断朝珠,珊瑚珠子蹦跳著滚进人群,“传本王手諭,睿亲王名下山海关外十二处庄子,即日变卖充作抚恤!”
穿丧服的镶白旗家眷膝行著往前蹭,蒙古逃奴的经幡杆子戳破了正蓝旗包衣的袄子。
范文程趁机高呼,“睿亲王仁德!阵亡將士在天之灵可安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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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个屁!”
人群里响起零星啜泣,渐渐匯成压抑的呜咽。
多尔袞突然双膝跪地。
多鐸的箭囊掉在雪地里,范文程扑上来拽他胳膊,“王爷不可!”
“这一跪,拜的是父老乡亲。”多尔袞甩开谋士,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我多尔袞无能,没能带儿郎们回家!”
冰面裂开蛛网纹,血顺著砖缝漫进雪堆。
镶白旗的老包衣突然扯开破袄,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主子当年带奴才出科尔沁”
“主子仁厚!”正蓝旗的寡妇把孝带摔在地上,“我家那死鬼跟错主子怨不得人!”
多尔袞再次哽咽,再多的话在此刻也显的无比苍白。
范文程见状,只能先让大军入城,以防宫里派人直接抢兵权。
残兵游勇排著队走近盛京城。
镶黄旗的残兵抬著尸骸走过时,所欢呼声像被掐断的鸦鸣,所有人终於相信,这一仗他们確实败了。
老妇人的陶罐摔碎在官道,狍子肉滚落地上。
多尔袞看见人群里闪过白麻孝带,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变成铺天盖地的雪浪。
“王爷.”一个老卒扑到马前,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印,“我家主子呢?我家王爷呢?”
多尔袞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两红旗被明军围攻的模样,两红大纛旗盖不住遍地残肢。
多鐸的刀鞘突然横过来,“礼亲王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两红旗儿郎都是好样的!”
“礼亲王?”老卒茫然抬头,“我问的是郑亲王”
人群再次一滯,而后疯了似的喧噪起来。
孤女尖叫著扑向一旁,更多人则开始在队伍中寻找亲人。
地上多尔袞的护心镜被踢的噹啷作响。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冰面上,铁胄下的面孔比崇德八年先帝驾崩时更惨白。
多鐸在厉声呵斥衝进队伍的百姓,镶红旗佐领的寡妇却抱著断刀亲吻刀柄纹章。
“击鼓!”多尔袞突然暴喝。
豫亲王的令旗刚举起,十面蟒皮鼓从城头砸落。
鼓面溅起的雪粉扑在多尔袞脸上,他摘下铁胄掷向鼓阵,编钟的铜绿混著血丝在阳光下刺目。
“此战之过,皆在本王!”
多尔袞的咆哮惊起飞鸦。
镶蓝旗包衣的孝带被风卷上旗杆,正黄旗孤儿忘了吮吸拇指。
范文程攥著舆图的手暴起青筋。
“是本王误判明军火器射程,是本王错信蒙古诸部忠诚。”
多尔袞的护甲隨著喘息开合,像垂死的穿山甲。
“两白旗死伤无数,两黄旗折了七个甲喇,科尔沁的雄鹰再不能盘旋在罕山.”
人群里响起啜泣,渐渐连成哀慟的潮水。
“但最该死的,是本王撤军时拋下镶蓝旗断后!”多尔袞突然撕开甲冑,露出心口处蜈蚣状的旧疤,“济尔哈朗还在奴鲁儿虎山,但本王却鸣金收兵!”
多鐸的弯刀出鞘半寸,“哥你疯”
范文程却好似明白多尔袞的用意了。
“豫亲王慎言!”猛的扑上来拽住多鐸衣摆,声音压得极低,“王爷在收人心!”
镶红旗的老卒突然捶地痛哭,“我那苦命的儿啊!”
人群如同被颶风掀翻的草浪,无数双手伸向多尔袞。
正白旗残兵慌忙架起盾墙,却被镶黄旗的寡妇撞开缺口。
“还我男人命来!”
镶蓝旗孤女的簪子划过多尔袞脸颊,血珠溅在范文程的奏报上。
多鐸的刀背刚要砸下,多尔袞突然攥住锋刃,掌心血肉模糊:“让她扎!往这儿扎!”
他拽著少女的手按向心窝,“你阿玛替我挡过科尔沁的冷箭!”
范文程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睿亲王愿散尽家財抚恤遗孤!阵亡將士的父母即为王爷父母,妻儿即为王爷妻儿!”
他从怀里掏出地契拋向人群,“这是睿亲王在抚顺的庄子,明日便改作养济院!”
人群的哭骂渐渐变成窃窃私语。
“开仓!”多尔袞的吼声带著咳血,“传本王令!凡战歿者之子,年满十岁即补入巴牙喇营!妻女终身由睿王府供养!”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潮水般分开。
二十名正蓝旗士卒抬著织金舆轿逼近,领头的亮出顺治帝手諭,“皇上有旨,著睿亲王即刻入宫覲见!”
多尔袞的护甲擦著冰面直起身,望见宫墙上孝庄太后的翟鸟披风一闪而逝。
“臣有罪,当膝行面圣!”
“哥!”多鐸的暖帽都嚇歪了,“从城门到宫门三里地”
多尔袞已经膝行出半丈远。织金蟒袍磨出絮,护膝铁片在青石板上拖出火星。
镶红旗的戈什哈刚要讥笑,忽见睿亲王膝下淌出血线,昨日战场上的箭伤崩裂了。
“主子!”正白旗残部哗啦啦跪倒一片,有个缺了耳朵的摆牙喇突然扯开衣襟扑在地上,“奴才给您垫著!”
人群炸了锅。
镶蓝旗包衣摔了柳条筐,蒙古逃奴的经幡铺成白毯,正黄旗老卒哆嗦著解下羊皮袄。
多尔袞的辫子散开半截,发梢扫过那些冻疮遍布的手掌,突然暴喝,“都滚开!本王罪该万死!”
当第一缕暮色爬上崇政殿琉璃瓦时,多尔袞的护膝已经磨穿。
他从盛京门开始跪行,铁甲在御道拖出血痕。正白旗残兵捧著阵亡名册跟在后面,每念一个名字,就撕片甲叶丟进铜盆。
“阿克墩,镶白旗第三牛录”
甲叶撞在铜盆里噹啷作响,多尔袞的额头渗出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