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荍转头看向霓风真人,后者轻声道:“玉浓公主来得突然,老朽有失远迎了,现在行礼不便,还请见谅。”
沈昧由有此一言,並非客道或者讥誚。
而是已经料定林荍如此作態,背后之人是谁,隨行之人又是谁了。
林荍点头,施施然道:“老真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此行,正是雪泥房的宋蓄相护,所以仓卒主人了。”
沈昧再无侥倖,“果然,是他来了啊……”
宋蓄,宦官出身,是从龙之人,皇帝儿时伴当。
曾在內务十二监之一的御马监当职,皇帝念旧,使其步步高升,差一步就是掌印大太监,掌御厩兵符,成为仅次於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权阉第二。
而今是朝廷谍探机构雪泥房一眾班底的头头,凶名极盛。
霓风真人低笑一声,“敢问玉浓公主,这位宋大人,现在何处?”
林荍直言道:“就在山下。”
“为何没有隨行而来?”
林荍只道:“没区別。”
霓风真人又问,“天家是什么態度?”
林荍只道:“父皇说了,这百年来,群玉山犯下的所有逾矩之事,一笔勾销,其间枝蔓横生牵连千人的恩怨情仇,都由宋蓄负责,抽丝剥茧,一一善后,无须群玉山自负。”
霓风真人闻言,长舒了口气,如此说来,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代价呢?”
林荍摇头,“没有代价。”
霓风真人没有说话,心中不疑惑。
有宋蓄相伴的玉浓公主,算得上是金口玉言,做不得假。
那还真是天家法外开恩了。
林荍话锋一转,“不过未免狃於故辙,以后这郁木福地,还是换个主人吧。”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紫霄元君,轻声道:“何元君放心,对你,父皇另有安排,剡县以南,道家第十五福地的沃洲山,方明真人寿元將近,不日就要尸解转世,请你速速前去辖治。”
陈故闻言,眉头紧皱。
这老帮菜百年来,搜罗了多少山下的仙葩玉芝?
几人真的得道成仙?其余不都是用来製成美其名曰“无漏子”的倮虫了?
他妈的!
现在东窗事发,就平调一下,显得你天恩似海深吗?
陈故直接出声打断。
“且慢,如此定夺,我觉得不妥,十分不妥。”
林荍转头,语气温和道:“怀安先生,咱不是方才说好了,此间事情,由我定断的吗?”
陈故当即反悔,混不吝道:“方才我就只是放了个屁!”
林荍无奈道:“怀安先生莫要激动,您要是觉得不妥,稍后宋叔会和你面谈的。”
陈故吃软不吃硬,吹鬍子瞪眼,“何必稍后?现在就叫他来!”
林荍摇头道:“可您现在手无寸铁啊。”
陈故听著这像是威胁,其实却是关心的话,恨不得当场就解了霓风真人项上银鉤。
谁怕谁了?
大烜先太子之死,和陈故没有半个铜板关係,但这不妨碍有人恨他。
比如这位和那太子私交甚篤宋蓄,就是其中之一。
太子死后,宋蓄爱屋及乌,对这林荍也是千般加护。
传闻那宋蓄样貌清秀,浓眉大眼,却是蓄鬍,似乎是为了彰显他早就生残补缺,不在寺人之列。
而当初还是个刀锯之余,没法蓄鬚时的宋蓄,肤色白皙,姣姣好面,好似深闺女子。
就连太子在世时,也曾调笑宋蓄这个太监太过面如冠玉,皮囊好看都胜过他许多了。
雪泥房中也有调教不好的死士,不怕死却管不住嘴,说皇帝对这位宋蓄嬖宠有加,貌似有分桃之爱。
结果自然是那无亲无故的死士自然遭了拉杀,牵连了不少动耳朵的人。
一次太子早起问皇帝“圣躬安和否”的时候,宋蓄赫然在列。
先太子口无遮拦,说让宋蓄不如试著蓄鬚,遮一遮面上的脂粉气,不然容易引起无端猜忌。
显然,太子是听闻雪泥房流出的传言,纯粹想要噁心试探两人一番。
结果皇帝面无表情,只是起身向前,一连赏了他十几个掌摑。
最后不是皇帝先停手,而是汗如雨下的先太子向宋蓄戚然討饶致歉,得宋蓄笑著摇头谅解之后,皇帝才罢手。
事后看著掌心微红的皇帝问宋蓄,为什么当时没有阻拦?
宋蓄只说,拦了打得更狠。
皇帝一笑了之。
不过从那以后,宋蓄还真就粘起假鬍子来。
到如今。
假鬍子变成真鬍子。
太子却变了先太子。
可见现在这位紫髯如戟,被戏謔为“蓄鬍者”的宋蓄,对太子的確是“用情至深”。
看著陈故出言阻止。
林荍境界不够,贸然传音,恐怕瞒不过诸位高人的耳目。
最后还是陈故表面驳斥,偷偷摸摸用心湖鳧水,问了一句。
“什么情况?皇帝昏聵了?还是单纯为了噁心我?”
林荍听著这大逆不道的斥问,只说了一句话,“沃洲山北通四明山……”
陈故当即没话说了。
有些话不必挑眉,那四明山上,有道教第九洞天,周回一百八十里,名曰“山赤水天”也叫“赤水洞天”。
里头主人本来是刁道人,刁道林,生性洒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常年云游在外,好打不平。
结果自家洞天被一位喜好游睡的摶丹老祖,希夷先生给鳩占鹊巢。
这一睡,好像有三十几年了吧?
他是位了不得的人物,陈故也是敬服,得內丹术之大成,两覲皇帝。
看似不多,但其实大烜王朝建国时日尚短,到如今也才两位皇帝。
被称为,希夷之学老子之学也。
皇家这些天潢贵胄,但凡走道家路子,有三成筑基靠玉笥山筑楼台秘法,而这些人当中,八成结丹,又靠这位摶丹老祖的丹道。
希夷本身是个睡仙,居无定所,却是做过一件大事,用金丹大道给大烜王朝的大司农袁公续命十六载。
不多不少,刚好够餵养几万万人,虽然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是属於极少数逆天悖理而没遭受制裁的存在。
刁道人倒是大度,不计较有家不能回,他不是通天仙,生性恬淡豁达,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餐风饮露也得自在。
索性就成人之美,直接就让出了洞天。
不过最近一次山水会议,貌似传出消息,这位希夷先生好像到了大限。
不出意外,让他安適些,就该在梦中仙逝了。
陈故没有异议,“嗯……这就没问题了。”
物尽其用是吧?
叫她死得其所。
陈故忍著笑意,差点没有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