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的死人已经太多了,多到无法计数。他们安静、冰冷,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相比之下,那些活著的、会思考、会背叛、会为了利益举起屠刀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
她站起身,不想再听下去。
她拎著自己那个小小的木碗,推开圣堂沉重的门,再次走入寒冷的夜空。
城堡庭院里空无一人,佛雷家的士兵似乎也躲回了营房。她走到水井边,费力地摇动鱸,打上半桶冰冷的井水。
井水刺骨,让她刚刚暖和过来的双手瞬间又变得通红。她仔细地冲洗著木碗,洗去上面残留的油渍和食物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她並没有立刻返回圣堂。而是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到庭院中央那片被月光照得最亮的空地上。
这里像是一个小型的训练场,地面被踩得坚实。
她左右看了看,確定四周无人,然后缓缓抽出了那把她珍若生命的窄剑一一缝衣针。
庭院中央,月光如水银泻地,將每一块凹凸不平的土石、每一丛枯黄的草都照得清晰可见。
寒风依旧在城堡的塔楼间穿梭鸣咽,但在这片被高墙环抱的空地上,气流似乎变得平稳了些。
艾莉亚·史塔克站定,双脚微微分开,与肩同宽,正是西利欧·佛瑞尔教导她的起手式。
她右手紧握“缝衣针”的象牙柄,那微凉的触感和恰到好处的配重让她纷乱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
她左手虚抬,保持平衡。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种刺痛般的清醒。
然后,她动了。
她的第一个动作並非凌厉的刺击,而是身体重心流畅的转移,脚步轻巧地滑过地面,带起些许细微的尘土。
手中的缝衣针隨之划出一道纤细而明亮的弧线,並非攻击,更像是在身周勾勒出一个无形的、
用於防御的圆。
剑尖切割空气,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喻鸣。这是水舞者的语言,优雅而致命,讲究的是平衡、时机和精准,而非蛮力。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她、她的剑、以及脚下这片月光照耀的土地。
戴瑞城的阴森、佛雷家族的威胁、培提尔莫测的心思、护卫们讲述的可怕故事所有这些都被她暂时摒除在意识之外。
此刻,她不是逃亡的贵族小姐,不是藏匿身份的养马小弟,她只是一个舞者,一个用钢剑而非绸缎来表达的舞者。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复杂。前进、后退、侧移、旋转·-每一个动作都衔接得行云流水,仿佛真的在隨著某种无声的韵律起舞。
缝衣针在她手中活了过来,时而如灵蛇出洞,迅疾地刺向假想敌的咽喉、手腕或眼睛;时而又如飞鸟还巢,轻灵地回撤格挡,在身前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银色光幕。
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有节奏,与她的动作完美同步,白气从她唇间规律地呼出,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汗珠开始从她的额角渗出,沿著她脏兮兮的脸颊滑落,有些流进她的眼角,带来刺痛感,但她只是快速地眨一下眼,动作没有丝毫变形和停顿。
她的肌肉开始发热、酸胀,但这种感觉让她感到真实的活著。
她在练习中不断地复习西利欧教给她的一切:如何感知对手的重心,如何利用环境,如何用最小的力量达成最大的效果。
她的思绪飘回了红堡底下那些阴暗的通道,西利欧举著一根细木棍,轻鬆地挡下那些金袍子所有的攻击,他击败了五个人。
“看清了吗,女孩?”他的声音带著布拉佛斯特有的口音,“不是你在挥剑,是剑在引导你。
你是一体。水一样流动,水一样適应。”
然后,她的思绪又跳到了那份名单,那些她每晚入睡前都要默念的名字。
马林·特兰————.伊林·派恩———.瓦德·佛雷——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针,刺在她的心上,驱动著她的手臂挥出更有力的刺击。
尤其是马林·特兰,培提尔刚刚提到的名字。那个用沉重的双手剑杀害了西利欧的御林铁卫?
不,西利欧没死,他一定没死。但马林·特兰必须死。她的剑招陡然变得凌厉,带著一股冰冷的杀气,撕裂了夜晚的寧静。
她就这般舞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月光是她唯一的观眾,將她舞动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直到一套复杂的连招结束,她以一个完美的平衡姿势收势,缝衣针稳稳地停在半空,剑尖没有丝毫颤抖。
她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著气,全身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散发出来,在月光下形成一团模糊的白雾。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清晰的鼓掌声,从不远处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很不错,多利安。非常不错。”
艾莉亚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转身,肌肉瞬间绷紧,缝衣针本能地护在身前,剑尖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培提尔·贝里席从一截塌矮墙的阴影里缓步走了出来。他依旧穿著白天的精致外套,外面罩著一件厚实的毛皮斗篷,双手优雅地藏在暖手筒里。
月光照亮了他带著笑意的嘴角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看起来像是在散步时偶然经过,又像是已经站在那里观看了许久。
“这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剑术。”他的声音平稳而带著恰到好处的讚赏,听不出任何虚偽,“即便是布拉佛斯最好的剑术大师,也必须承认你的技艺已经登堂入室,掌握了水舞者的精髓。”
艾莉亚迅速扫视四周,確认只有他一人,这才稍稍放鬆了戒备的姿態。
她收起缝衣针,將其插入腰间的简易剑鞘,然后像个小男孩那样略显笨拙地低下头:“培提尔大人。”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而有些沙哑。
“你的剑术,是跟谁学的?”培提尔问道,语气像是隨口閒聊,但他那双眼睛却仔细地捕捉著艾莉亚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西利欧·佛瑞尔,”艾莉亚老实地回答,这是无法隱瞒的事实,“布拉佛斯的首席剑客。”
培提尔轻轻摆动他藏在暖手筒里的手指,做出一个纠正的姿势:“前任首席剑客,准確地说。
“您认识他?”艾莉亚忍不住抬起头,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迫切的好奇。任何关於西利欧的消息都能引起她巨大的关注。
“当然认识。”培提尔的微笑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要知道,我的祖父就是一位来自布拉佛斯的僱佣兵。而在君临城里討生活的每一个有头有脸的布拉佛斯人,多少都与我有些交情。甚至西利欧本人,当年就是我向劳勃国王引荐,他才得以进入红堡,成为剑术教练的。”
这个消息让艾莉亚忙了一下。她没想到培提尔和西利欧之间还有这层关係。
“我逃出红堡的时候,是他帮我拖住了马林·特兰和其他追兵。”艾莉亚顿了顿,努力让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大人,您知道西利欧最后怎么样了么?他是生是死?”
培提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他缓缓摇了摇头:“非常遗憾,那一天的混乱席捲了半个君临城,红堡之內更是如此。我並不清楚你老师的最终下落,我甚至从未听说他收过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学生。”
他的目光在艾莉亚男孩般的打扮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没关係,大人。”艾莉亚转过身,避开他那过於锐利的目光,手指再次握紧了缝衣针的剑柄。失望像一小块冰,落在她的心口,但很快就被更炽热的情绪融化了。
“这不过是给我多了一个干掉马林·特兰爵士的理由。”她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
“的確,他的確死有余辜。”培提尔立刻点头表示认同,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同仇敌气,“你的姐姐,阿莲一一哦,我是说珊莎一一曾告诉我,在红堡的时候,马林·特兰经常奉瑟曦太后的命令,“教训”她。”
他巧妙地转换了对珊莎的称呼,显得自然而又提醒著艾莉亚他们之间共享的秘密。
艾莉亚撇撇嘴,语气里带著毫不掩饰的讥讽:“我记得她以前最喜欢白袍骑士了。觉得他们高贵、勇敢、立誓保护妇孺。”
“他们唯一的、真正的誓言,仅仅是保护国王和他的家眷。”
培提尔冷静地纠正道,像是一个耐心的导师在讲解现实世界的规则,“其他那些所谓高贵的品行,完全取决於穿著白袍的人本身是什么样的人。很遗憾,马林·特兰爵士显然不属於高尚的那一类。”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告诫的意味:“不过,多利安,单靠你自已,恐怕很难杀死马林·特兰。要知道,你的老师西利欧是一位技艺精湛的男性水舞者,经验丰富,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在正面交锋中战胜手持双手巨剑的马林爵士。”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西利欧都做不到,你这个孩子又如何能做到?
我能。艾莉亚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回答,无数个名字在她脑海中闪过。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保持著沉默。
“但是,”培提尔继续说道,语气变得循循善诱,“瑟曦太后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权力的游戏变幻莫测,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太后的宝座,不再能庇护她的忠犬,那么马林·特兰自然也就失去了靠山。他可能会像当年的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一样,被毫不留情地解职,然后灰溜溜地消失在人海里。到了那个时候,”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暗示性,“你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朋友,能够把他找出来,送到你的面前。”
艾莉亚猛地回过头,灰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锐利地看向培提尔:“你是在指你自己吗,培提尔大人?”
她的问题直接得近乎无礼。
培提尔微微一笑,对她的直接並不意外:“刘易大人也是一个强大的朋友,但他的力量存在於阳光之下,遵循著特定的规则。而我”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有更多的朋友,他们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能够做到许多阳光下的朋友做不到的事情。”
艾莉亚耸耸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对宏大话题不感兴趣的小男孩:“大人,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一个—”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微不足道,“—
养马的小男孩。”
“你和珊莎不一样—”培提尔的嘴角微微翘起,形成一个精於计算的弧度,“你的姐姐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她的梦想是诗歌、骑士和爱情。找一个足够强大又爱她的丈夫,获得庇护和尊荣,
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归宿。但你不一样,多利安,或者——艾莉亚?”
他轻轻点破她的身份,但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说一件眾所周知的小事。
“婚姻对你来说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一个工具。如果你愿意选择一门-足够聪明的亲事,它可以为你带来力量、盟友和资源,让你实现目標的速度快上许多。”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
像一个商人展示著他最珍贵的货物。
“那您能得到什么呢?”艾莉亚反问道,灰色的眼晴里没有丝毫天真,只有经歷过磨难后才有的警惕和冷静,“如果说这两年的流浪让我学会了什么,那就只有一条: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哪怕是一块已经发的麵包,也要用血汗去换。”
她想起了和无面者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付出代价才能获得知识的规则,
培提尔脸上的笑容似乎变得真诚了一点点,仿佛很欣赏她的直接和清醒。
“我?我得到——”他轻轻嘆了口气,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似乎陷入了某种真实的回忆,“我爱你的母亲,凯特琳——儘管她和你父亲的结合让我此生只能將这份感情深藏在心底,但它从未消失,只是被压抑了。能看到凯特琳的女儿们一一你和珊莎一一获得幸福和安全,想像她能够因此微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和奖励。”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感情,听起来无比真挚。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艾莉亚的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迴响起另一个声音,那是她在红堡错综复杂的隧道里偷听到的,“培提尔不知道在搅和什么”还有妈妈转述的培提尔的信条“混乱是上升的阶梯”
这冰冷而充满野心的话语,与他此刻深情款款的表白形成了尖锐的、令人不安的对比。
艾莉亚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比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他那看似真诚的自光,用一种符合她男孩身份的、略显生硬的语气说道:“我的母亲再也不会微笑了。”
她顿了顿,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伤感的话题,“谢谢您,培提尔大人。但我年纪还小,考虑这些太早了。等我再长大一点,也许———我会寻求您的帮助。”
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延迟的承诺,既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立刻接受。
培提尔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光,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著那份谦和与理解:“好的,孩子。当然,你有的是时间考虑。”他语气宽容,“继续你的舞蹈吧,我也得回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如其来的喧囂声就打断了他,
几名护卫慌慌张张地从圣堂的方向冲了出来,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惊慌失措。
其中两人架著一个同伴,那个被架著的年轻人一条腿软软地拖在地上,深色的液体正不断从大腿部位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串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斑点。
“学士!快找学士!!”为首的一名护卫声音嘶哑,充满了惊恐,打破了庭院夜晚的寂静。
培提尔眉头瞬间紧锁,脸上那副从容算计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属於上位者的不悦和冷静。他认出了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护卫。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护卫们的慌乱,“大晚上的什么?成何体统!”
“大人!”看到是主人,那名喊叫的护卫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回答道,“是尼克斯!这个白痴在削木头做牌筹的时候,手滑了,匕首直接刺穿了自己的大腿!拔出来之后血根本止不住!必须立刻找学士处理!”
培提尔的目光锐利地扫向那个被架著的年轻土兵尼克斯。
在明亮的月光下,对方面无人色,嘴唇哆嗦著却发不出声音,额头上全是冷汗。鲜血已经浸透了他大腿部位的裤子和临时綑扎的布条,並且还在不断渗出,显然伤到了重要的血管。
扶著他的那个留著八字鬍的壮汉脸色同样苍白,眼神焦急地在自己弟弟和培提尔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恳求。
能被培提尔亲自带入戴瑞城的,无一不是他精心挑选、绝对信赖的心腹,很多都是从他在君临担任財务大臣时期就跟隨他的老人。损失任何一人,都不仅是战力上的折损,更是对他核心圈子的削弱。
培提尔心头一紧,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焦躁。他看了一眼伤者的情况,就知道普通的止血方法恐怕无效。他厌恶地骂了一句:“废物!削个木头都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但这句斥责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发泄。
他立刻做出决定:“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这里的学士!”他的语气恢復了果断,转身就要带路。
然而,戴瑞城的奥托莫学士,一位年老体衰、甚至没有出席晚宴的老人,在检查完伤口后,枯瘦的脸上露出了无能为力的表情。
他剪开被血浸透的裤子,借著烛光仔细观察了伤口,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不行,大人,我办不到。”老人的声音颤抖著,“他的匕首伤及了主要的动脉血管。
虽然你们勉强扎紧了大腿根部,减缓了血液流动,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旦鬆开扎带,血液还是会喷涌而出,根本来不及处理伤口。而如果一直不鬆开,血液无法流通,他的这条腿最多撑到明天天亮就会彻底坏死,到时候恐怕—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截肢都未必能保住性命。
“那怎么办?我弟弟-他还没结婚啊!”那个八字鬍壮汉几乎要哭出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眼神再次死死地盯住培提尔,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主人身上。
培提尔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焦躁地在地板上了一步,猛地想起什么:“可恶!如果有个光明修士在这里就好了!”他几乎是咬著牙说出这句话。
该死的刘易,他心里恶狠狠地想,居然连一个会治疗术的光明修士都捨不得派给我!如果今天受伤的是我怎么办?
“光明修士—”奥托莫学士听到这个词,脸上露出更加犹豫和畏惧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培提尔,斟酌著用词,“如果大人您指的是那些来自神眼湖、据说能使用法术的—异教徒,”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谁听去,“我们城里———倒是確实有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培提尔不耐烦地厉声追问,目光锐利地射向老学士。
老学士吞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说道:“只是——-他被黑瓦德·佛雷爵士亲自关押在水牢里。
没有黑瓦德爵士的明確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更別说把他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