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这两天就待在巡检司的厢房里,钻研些文章书册、丹青画艺,也不出门。
他儿子严嵩倒是住到何尚书家中去了,那小子机灵诡诈,哄得膝下无后的何老头把他当作亲孙儿一样看顾。不必费心教子,这让严文芳清净了两日。
这日晨起无事,他拿出了几方造艺精湛的古砚来观摩,正在赞叹,老孟撞了进来。
孟义山将门关了,凑到严文芳近前说道:“有件事要麻烦先生。”严先生做了个询问的神色,孟义山笑道:“朱蟠那混蛋世子结仇挺多,被刺杀过两回,王爷让我找刺客,你给谋划谋划。”
严先生叹了口气,心道:“帝王家事管不得,王府也是一样,这里面人情牵扯极多,你倒是什么都敢碰!”
他有心不理,但手里赏玩的古砚和墙上的几幅“画圣”吴道子的真迹,都算是叶家的“贼赃”,不免有些拿人手短之感。
严文芳不好名利,本身也是疏懒轻闲的隐士心态,但他对古玩字画倒是有种执着的爱好。
老孟投其所好,一个劲的说这些东西留在我这粗人手里糟蹋了,还是交给先生最好,非逼得严先生把这些珍品留下。
现在这些无功受禄的东西果然火热咬手。
孟义山见严文芳默然的样子,追着说道:“一会我叫郝大通过来,把王府内的大小势力都说清楚,先生再给拿个主意。”老孟盼着严先生能想出办法来,让他在王爷面前再立上一功。
严文芳半晌没回答,只是负手望着壁上的一幅泼墨山水,心神好像都停留在画上那斧劈刀斫的乱山,气势奔腾的江流上面了,良久才对等的不耐烦的老孟说道:“孟兄,伊王胸怀天下已久,身前必定聚满了豪杰策士。他把追索刺客的事情交给你办,除了追索主凶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用意……”
孟义山听了一怔,心想当时就顾着请命建功,没有仔细思量,但伊王那时的态度也不容他不应。
老孟抄起桌边的一壶茶,给严文芳和自己各倒了一盏,把在手里两口灌了,催道:“先生仔细说说。”
严文芳一边品茗,一边把心里的疑虑告诉老孟:“刺杀朱蟠,有嫌疑的人应该不少,但只有朱驹问题最大,瞻隆派你追查刺客,应该是怕儿子们闹得手足分裂,影响举事。”
对王爷的真正意图严文芳也不好定论,只是品评道:“永宁郡王志大才疏,算不得什么。但他手里拥有封地的兵卫,再蓄养一些江湖人物,也是不小的力量,伊王岂能不忌?”
老孟点了点头,严先生推开长窗向外望了望,转身一叹:“权欲催人,即使朱驹不想杀兄自立,他下面的人也会贪求富贵而鼓动郡王动手,毕竟伊王国主的权位比起区区永宁的封藩要强上百倍。”
他还有话没说出口,那就是伊王如果有志天下,世子就有可能变为皇太子,这样哪能不招惹刺客。
孟义山的心情被这事弄得有点烦躁,对于伊王他瞭解的太少了。
朱瞻隆给他的印象是那种气宇深沉,胸有谋断的枭雄人物。老孟自觉心计上不如王爷,经严文芳一提,他有些明白伊王是不想让下面人因争权夺势惹出更大乱子,借追查刺客的名义削夺掉二儿子的势力,将更利于掌控关洛军政。
老孟虽然看不起朱驹这酒色之徒,却想起了朱郡王的护卫花蝶儿,他的确有身好武艺,那时要不是冢岭五雄出手,恐怕还拿他不下,看来朱驹的手下还是有些能耐。
他当初辣手处决了花淫贼,就和朱郡王结定了梁子,伊王的密令正好用来刁难朱驹。
他立时说道:“我先让人盯紧那小王八蛋,就是他没杀朱蟠,老子也要和他卯上!”
严文芳心想:“朱驹招惹了你这亡命徒,算是倒霉定了。”轻笑着摆手劝止道:“暂时不必,朱郡王见孟兄能剿平叶家这种武林大豪,岂能不对你重新衡量?即使他气量再窄,也应该会扔下仇恨来拉拢你,孟兄可以佯装亲近,暗中见机行事。”
孟义山心道:“怎样亲近?这朱家小王八,爷爷见面就想揍他!”嘴里却没说话,默许了严文芳的说法。
他又和严先生计议了一阵,猛然想起张帆和过五湖今日过午要走,张大首领和老水贼在洛阳捞足了油水,得了老孟不少好处,他们都是有势力的大水寇,不能放着买卖和手下不理,打劫过叶家便计算好了行程,一起向孟义山告别。
老孟抓起严先生的衣袖嚷道:“先生别整日躲在房内,一起去送送张大哥和过老头,嘿嘿,完了兄弟请你喝酒。”硬拉着严文芳一起送别去了。
孟义山这些日来与张帆交情不错,这时他要走自是有些难舍。过五湖沾了张大首领的光,凑在一起欢送。
两艘十数丈长的巡检司官船停靠在黑石渡口,寒冷的天气让河面上凝结了一层白雾,差役们吆喝着搬扛着箱笼跳过搭板,将一箱箱“盐货”抬进船内,岸前聚着孟义山一伙人,莫魁、钱伦还有宋继祖都跟着老孟来了,只有新收纳的郝大通留在衙门内训练差役。
大伙在渡口饮起送别酒,过五湖没碰那上好的杜康,要来了大碗的粗酿白酒,与老孟和莫魁对拼起来,看得严文芳和钱伦两个直摇头。
老水贼喝了一大碗,红着脸膛笑道:“我和孟兄弟最对脾气,要不是张帆嚷着要走,哈哈,多留几日也不算什么。”
孟义山心里冷笑:“你这反脸无情的老鬼快走便好,老子求之不得。”口里也哼哈着直说:“咱们兄弟最是投缘。过老哥宝刀不老,日后有空再合伙干他一票。”
这种送别语可说是绝无仅有,可让良善之人瞠目结舌。
张大首领沉着脸一口口的喝酒,也不说话。等到大伙寒暄的差不多了,他才走到孟义山的身前,肃容说道:“这次多靠义山的帮忙,才拿到这些财货,这些金银对我胶州人马助益甚大。日后你有用我张某的时候,送个信来,手下兄弟听凭你调遣!”
那些珍宝一箱箱的搬到船上,孟义山本来还有点心疼,此时却高兴非常,以张帆的武功和横行山东的势力,允此一诺足抵万金,这可是等闲换不来的好处。
张帆接着把那送别案上的各色美酒一阵痛饮后,长叹了一声:“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会了!”
老孟觉得气氛酸楚,立时大笑道:“哈哈,等过一年,我在洛阳扎定了根基,就去山东看望张大哥,兄弟到时也坐坐海船,风光一下!”
张帆苦笑了下,开口对孟义山说道:“现在山东海防武备松弛,东倭贼经常杀掠沿海村庄。可不是太平地方。我回去后便要誓旗起兵,与官军一同抗倭。这一去便生死难料,希望还有运道能再见孟兄弟!”张帆的脸上除了离别的神伤外,还有些激扬的神色。
张帆一提起倭寇,过五湖立时皱起了眉头,神色动容的询问张帆道:“你要和那些倭子干上一场?他们倭刀锋利,八幡船转向迅快,不好对付啊!”
老水贼的地盘临近江浙沿海,几十年来没少受东瀛海贼的侵扰,可说是知之甚详。
孟义山看着张帆有些阴晦的面容,把本来要耍笑的几句话硬是咽了回去,开口反驳过五湖道:“张大哥手下兄弟过万,神煞一般的武艺雄霸山东,那些倭贼算是什么狗屁东西!”
张帆摇摇头,抓起了一碗酒喝下,对过五湖说道:“不打不行了,月前倭人的八幡船现踪东海,连破灵山、安东两个卫所,劫掠沿海二十余村才遁走。”
他见众人面有怒色,表情嘲讽的笑了笑,续道:“那镇守太监黄济总责一方,倭乱一起少不得要动摇他的宦途,便拿了两万金做谢来求我胶州海贼,说出钱打造战船火器,让我与官军协力作战……呸,却托老子天大的人情来押运珍宝上京,活动曹吉祥来调任免罪,这无胆阉人!”
过五湖脸色连变,倭寇在江浙沿海的劫掠是逐年深入,老水贼的家乡和太湖水寨的生意也久受其扰,他比谁都痛恨这些倭寇。
张帆又饮了两碗酒,将碗一摔,怒声骂道:“操他妈的,朝廷的水军战船朽坏,兵卒老弱,有的连水性都不会,就上船当兵,哪能不败给倭贼?再让他们横行下去,我就不配统领山东水道!”
一时间张大首领的豪烈之气感染了众人,谁都没想到凶名昭着的海盗大头领会誓言抗倭,过五湖最终一咬牙,飞身上了他的货船,运起鹰爪功力扣抓起五个藤箱扔到了岸上。他对张帆喊道:“兄弟,老哥子我没什么能耐,这五箱金银你拿去多备下火器弓弩,买置战船。缺人了,我过五湖便去卖上一条老命!”
激越的神情使得老水贼面庞尽赤,仗义疏财的表现与他平素的诡诈反覆完全不同!
张帆也不推辞,面色凝重的看着过五湖,点了点头:“过五湖,好汉子!”
他将那几箱宝物收下,意态豪爽的执起碗来与每人都乾了一碗,爽朗笑道:“义山,莫老弟,我滚海龙的武功法门已尽数传给了你们,学到极处便是‘海天一声雷!’,能把这门武艺传承下去,我便平生无憾了。”说罢大笑着转身,扶着过五湖的肩膀上船去了。
船划水动,载着众人的别情,在纤夫的号子声中,张大首领卓立船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雾气轻升的黄河上,没入远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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