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 花厅之中。
夕阳透过薄云,自廊庑殿台倾洒而下,落在格窗上, 将地面投上了纵横棱花的纹理来。
一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往上袅袅升腾着烟雾。
王府的女婢纷纷上前, 举止有度给二位贵客奉茶。
常尚书时年四十有五, 正值中年有为,他已做到掌天下田户均输钱谷之政令, 以一己之力览天下之重的户部尚书。
六部中,唯户部实权最大。可想而知, 想拉拢常氏的派系如过江之鲫, 比比皆是。
如此烈火烹油,一着不慎满盘皆是。上一任户部尚书便是官场失误, 不仅乌纱帽丢了, 连累的家族举家流放。
可常岱这些年不仅将户部尚书的位置坐稳了, 且这一坐还是整整三年。
三年间,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巍然不动。
常岱生性谨慎,胸有城府,便是得了消息, 他也是等过了三日才带着儿子赶来燕王府上。
常岱端着茶盏, 面容平和,仿佛只是来王府品茗一般。
倒是一旁的常祯忆起那位当事人的话, 升起几分急躁。
“当年那位少公子菩萨心肠, 他本来吩咐手下, 要将那小姑娘送给附近没有孩子的人养, 谁晓得后来连夜下了场雨, 隔日那公子就改变了主意,在我们店里套了个马车将小孩儿带走了。听他那手下嘀咕说,他家主子没养过孩子,想捡一个养了玩玩。”
时隔多年,店家记忆早不如年轻时候好,可对着这件事倒是记得清晰。
常祯那时听了养着玩玩,心头泛凉,心道不妙。还不如不下那场雨,将他妹妹好好寻户生不了孩子的人家养着罢了。
不过他心下又安慰起自己,沿路见到脏兮兮的小孩儿,不仅不嫌弃反倒还惦记着给小孩儿找条活路。
这般少公子的品性只怕不差。
若那店主口中的少公子,便真是如今的燕王——
常祯到底还是年轻,不如常岱一般老练,他等了约莫两刻钟仍见不到人来,便按捺不住,起身在花厅中来回踱步。
甚至欲迈向门厅外侯立着的丫鬟询问。
老神在在,安稳饮茶的常尚书朝他投去凌厉一眼,呵斥他道:“如此毛躁成何体统?还不快坐下。让你给长公主备上的寿礼呢?”
常祯只能应道:“已经差人送往王府前院了。”
常尚书不由的提醒他:“坐下。”
父子二人这般一等,又等了两盏茶功夫。
常尚书这些年身居高位,上京王爷哪个不要给他留些薄面的?
他还是头一次被这般冷待。
可如今有求于他人,常尚书除了面色稍沉别无他法。
此时,花厅外传来一阵跪拜之声。
“奴婢给王爷请安——”
话音将落,父子二人便听到一阵低沉轻缓的脚步声。
门廊在晚霞的辉光下霞光熠熠,霞光外迈入一具修长挺拔的身影。
郗珣迈入的那一刹,整个内厅的光芒都仿佛汇聚到他身上。
眉飞入鬓,鬓若刀裁一双眉眼冷清威严,气势雍容。
燕王手下势力这些年早已渗透上京,明面上朝廷拥趸者众多,暗地里更不知凡几。
谁也不知他在上京朝廷的人脉暗网。
常岱久经官场,自然知晓燕王能如此安稳留于上京只怕暗里另有所图,他曾劝解陛下将如此手握重权的藩王引入上京久居,无异于引虎为患,奈何天子却是一意孤行。
以常岱爱惜羽毛之性,为避免皇权猜忌,自不会与燕王此等权臣深交。
是以往日朝廷之上二人更不过点头之交。
如今还是常岱第一次打量起这位年轻气盛,名声响彻十三州的少年登位的亲王。
刚柔并蓄,气质卓然。
常岱常祯父子二人心中翻转几遍,面上不显,一个个收拢心绪起身郗珣行礼。
“臣给燕王殿下请安。”
郗珣方才在后殿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玄青勾丝直裾长袍,从容提步迈入花厅。
他的眸光温和而专注,凝望常岱时,险些叫常岱以为他面对的只是一位柔善温和的郎君。
“常尚书今日怎么有空,亲自登门本王府上?”
郗珣步伐佯佯落座上首,端起案几上的春山白汝窑茶碗。
常尚书以严苛古板闻名上京,旁人不知晓的凭着猜测,只怕以为此人生的一脸横肉亦或是狠辣异常。
其实恰恰相反,常岱一脸儒雅从容的相貌。
岁月自他面上染出风霜,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那张格外温润清和的相貌。
无外乎能生出风采卓越,姿态端秀的一双儿女来。
常岱请安过后开始给燕王太妃,晋陵长公主恭贺寿辰来了。
二人一老谋深算,一城府极深,一来二去倒是瞧着言谈尽欢。
见常尚书迟迟不肯说起正事,常祯忍不住出口:“父亲......”
郗珣长眸微抬,朝着常祯看过去。
这一瞧倒是不由的使他怔忪片刻。
常祯整体相貌更偏阴柔,世间男子眼型狭长者居多,而这常祯眼型倒是不同,双眸乌亮剔透,睫羽浓密,形状更似于一双外放的桃眼。
以及,常祯冠下鬓边偏卷曲的乌发。
一切一切,都再是熟悉不过......
果真,这便是血脉亲缘?
纵然十余年天南地北,未曾相见相闻,纵然与珑月朝夕相处十几载的是他......
郗珣出了一会儿神,生出一丝酸涩之感。
就像自己耗尽心思养大的小鸟儿,有朝一日会指着它与众不同的羽毛与他吵架,嚷嚷着它不属于他。
是他强行将自己禁锢在他身边。
郗珣面色渐渐泛起了无端的苍凉阴郁。
常岱打着官腔自然没空注意,常祯却是察觉到了,方才还一副谈笑风生的燕王,与自己眸光对视后,却忽的神情恍惚面色难看。
常祯只觉得一头雾水。
因此头一回见面,郗珣给常祯落下了性格莫测,不可深交的印象。
喝了足足有两杯茶,常岱终是按捺不住。
这位户部尚书一身质地普通清灰圆领袍衫,留山羊须,两眉间有一道浅薄皱纹,约莫是常年蹙眉成的习惯。
他深眸暗沉,有种让人不敢逼视之感,说话时也总是打着官腔。
而此刻,他终归说明来意。
“臣此次前来略备薄礼,一是祝王爷之母,晋陵长公主生辰,二便是谢王府当年搭救之恩。”
郗珣轻倚椅背,眯起双眸,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
“哦?”
常岱双眸幽深目含试探:“臣膝下有一幼女,将将三岁而夭亡。臣也是今年才偶然得知臣的幼女当年遭遇动乱并未身死,反倒是遗落外地叫人救了去。”
常岱父子二人所知晓的消息,皆是由郗珣授意从而透露出去的,内里消息究竟如何郗珣自是清楚。
常岱说完只觉心中生出苦涩,他继续道:“敢问王爷可还记得,天策三年,王爷途径上党顺手搭救了一名三岁稚女?”
常岱仔细回想着他记忆中那个孩子的模样。
“矮矮胖胖的一个,她母亲说她走丢那日,穿的是一身石榴红袄裙。那孩子十分胆大亲人,说话还说的不甚清楚,却是个聪慧的。”
常祯追补道:“她吐字最清的便是阿兄两字。”
常祯话音方落,便听闻上首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玉瓷碎响。
抬头便见燕王眉眼淡淡,将碎了的茶盏从容不迫放回茶盘之中。
郗珣意味深长道:“当年本王确实搭救过一稚童,只不过却与你们说的这般,却是相差甚远。”
“王爷?”常岱常祯皆是心下一凉,只以为这天南地北的查消息,总有失误之处。
莫不是他们查错了方向不成?
燕王救下的根本不是他们的女儿、妹妹!
郗珣那张天人之姿的面上浮现点点笑意,在此等场合倒是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本王见到那小孩儿之时,她正混迹在难民堆中与一群比她大上许多的乞丐抢食。一身辨不清颜色的脏烂衣裳,生的虽矮却是干瘦的很,后来捡了她,一日两日的,成日总嚷嚷着吃不饱饭,肚子饿。”
常岱常祯父子二人闻言,登时面色惨白。
纵然他们心中早早有数,知晓一个三岁便走失的小儿,这一路必是遭遇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奈何这般被人直白说出,叫二人不由得心中大恸。
常祯面色苍白,“王爷,还请王爷告知我妹妹的下落!”
郗珣偏头望着廊外夕阳,他仿佛不通人情,对这桩血脉亲人的重新相聚,没有一丝怜悯感动。
他反倒是冷漠至极。
郗珣垂眸望着自己袖摆间针脚细密的精致云纹,声音说不出的虚空寥落:“过去这么多年才来找寻,小常大人不觉得——晚了些么?”
常祯神色激动,甚至忍不住从椅中起身,他双手握拳,气急道:“王爷怎知我们没找?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找我妹妹!”
常祯语罢有些怨怼的看了常岱一眼,要不是常岱一直笃定了他妹妹已经死了,他又何尝会平白无故耽搁上那么些年的?!
“无论是缘由叫一个三岁小儿走丢本就是一桩笑话,若是真叫你们重寻了回去,当真能妥善待她?”
郗珣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再没有人知晓他隐忍的怒气。
这对父亲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却是再惹人发笑不过。
饶是有千万种理由借口,错过便是错过。
珑月凭着运气得以活下来,难道也叫他凭着这些运气,再次将她还给他们?
郗珣此时忽的有几分后悔,一时贪念,一时心软,想让那个从没见过父母的小孩儿见一见父母。
小孩儿虽万事不懂,却总归早已及笄。他知道,珑月是很想念很想念她的父母的。
纵然想念的是他为她编造出来的父母。
早知如此,他许是该另寻一户人家——
而燕王这般话语,却叫老奸巨猾的常岱起了写疑心。
若只是随手捡到他的小女儿,又岂会为了一介婢女落了他的颜面?
常岱虽不觉自己颜面高到能叫郗珣不敢落的地步,但这般行径显然偏离了郗氏门风。
他那小女,只怕不仅叫燕王捡了去那般简单吧?
只怕这二人间还十分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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