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9章 她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周亚梅看着躺椅上的吴淑萍问道:“想回钢城,还是留在内地?”
“不知道,我还在想。”
吴淑萍手里捧着咖啡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目光有些无力地说道:“这是我近几年来遇到的最困难的选择题了。”
“或许你想要的太多了。”
周亚梅喝着同样的咖啡,是原味儿的那种,她就喜欢这种苦味。
也许人生的苦涩已经让她产生了麻木的感觉,只有更浓烈的苦味才能唤醒她的精神。
“是吗?也许吧——”
吴淑萍轻轻地翻了个身,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也无法念出心中的苦。
也许这就是诗文里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仿何必曾相识”吧。
“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吴淑萍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两人初次相识还是业务上的沟通。
那时候周亚梅负责回收站的人事工作,但很多人都没见过她本人。
吴淑萍是生了孩子以后,这才正式接手津门顺风贸易公司,以及回收站在津门的业务关系。
可以这么说,吴淑萍的人事关系档案是周亚梅建立的,工资也是周亚梅根据李学武制定的标准提交的。
定级审核是赵雅芳,日常发放审核是位于一监所的财务结算中心。
回收站、东风三一建筑、东风俱乐部、津门顺风商贸、东风船务这些单位的人事关系都掌握在周亚梅的手里。
你可以说当时的周亚梅没有什么实权,但不能说她不受重视。
李学武能接受所有人的背叛,唯独不敢说周亚梅背叛他会发生什么。
当然了,周亚梅也对得起李学武的信任,即便是在工作交接的时候,她依然出色地、毫无保留地帮李学武的私有经济体系建立起了完整的管理结构。
周亚梅的身世和背景被弱化了,很少有人谈论起她的过往,只有当年经历过这些事,或者听说过的才知道。
凑巧,吴淑萍便是从其他渠道了解了周亚梅是怎么接触到的李学武。
同样的,她也知道了周亚梅的出身,以及她爱人的那段过往。
如果单纯地讲出这件事,是有些狗血的,甚至会有人鄙夷周亚梅。
但放在这个时代,这个时期,今天的吴淑萍太能理解她的感受了。
李学武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但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
吴淑萍之所以来钢城,原因很简单,她确定李学武从没有对不起她。
相反,因为赖家声她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李学武,愧对他的信任。
尤其是下午的见面,李学武一如既往的关心和信任,让她无地自容。
她真想带着赖家声来钢城,也让他好好跟李学武聊聊。
如果李学武还愿意见他的话,如果李学武还愿意跟他聊聊的话。
可如果李学武愿意给赖家声机会,就不会安排赖家声来内地了。
更不会安排他来见自己,就连赖家声自己也知道,他死期将至。
她不相信李学武的话,那些一家人去港城重启新生活的话。
不是她信不过李学武,更不是她失去了对李学武的信心,而是她信不过李学武如今所拥有的影响力。
如果她还是那个刚从大学里被李学武解救出来的物理教授,也许她真的就信了,但现在的她已经全面了解了李学武在内地和港城的能量。
不能说她知道的太多了,李学武既然敢说这句话,就有胆量放她离开。
可是,赖家声呢?
赖家声在港城做的错事,造成的影响,以及死的那些人……
吴淑萍信得过李学武,但信不过李学武事业上的合伙人。
无论李学武知不知道,他都不会亲自动手,动手的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她真的应了李学武,全家从津门离开,她想都不敢想,路上会发生什么事。
翻船有无数种可能和理由,她愿意陪着赖家声用生命赌一把,或者偿还李学武的情谊,可李信呢?孩子呢?
吴淑萍无法接受儿子小小年龄便因为大人的过错成为牺牲品。
所以,李学武给了她离开的选择,她是不敢选,也不能选。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又善良的物理教授了,为母则刚,她要为儿子撑起一片天空。
就像眼前的周亚梅一样,看看付之栋被她照顾和养育的有多好,吴淑萍仿佛就能看见李信的未来模样。
所以她没说,但她已经有了选择。
“我吗?怎么走过来的?”
周亚梅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柜子旁,从架子上抽出一支红酒示意了身后的吴淑萍问道:“要不要来点?”
“我以前经常喝,家里酿的。”
吴淑萍慵懒地躺在皮质靠椅上,看着她说道:“真怀念那时候。”
“我听他说了,你父亲是大马有名的富豪,家族也是名望之家。”
周亚梅从架子上摘下两支红酒杯,转身回来边走边说道:“今天借你的光,否则他限制我喝酒的。”
“他会管你喝酒吗?”
吴淑萍意外地抬了抬眉毛,看着她说道:“你好像已经习惯了。”
“说‘他’吗?”
周亚梅笑了笑,将红酒和酒杯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檀木小几上,自己则靠着沙发坐在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你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她依旧是那般笑着,给两支红酒杯里添了气味浓郁的葡萄酒。
“之栋爸爸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回家了,我就是靠这个才撑下来的。”
两支红酒杯半满不满,一支给了吴淑萍,一支留给了自己。
周亚梅轻轻举起酒杯做了敬酒的动作,随后豪爽地喝了一大口。
“呼——”
她的脸色瞬间红晕了一片,像是找到了久违的感觉,这味道真醇。
“那时候我家里有好多酒,好多好多,都是进口来的。”
周亚梅介绍道:“之栋爸爸好像喜欢看我出糗的模样,或者烂醉如泥之下的痛哭流涕,看最真实的我。”
“你们夫妻之间遇到了问题。”
吴淑萍同样喝了一大口酒,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她问道:“没想过要解决吗?”
“解决?怎么解决?”
周亚梅苦笑道:“他都不回家,更不跟我说话,连孩子都不看的。”
“他说他怕了,怕我,更怕连累到孩子,我说他这些都是借口。”
她微微摇头道:“直到见他的最后一面,我才知道他是真爱孩子。”
“因为他?我是说……”
吴淑萍迟疑着指了指楼上,瞪大了眼睛怀疑地问。
“呵呵,怎么可能呢。”
周亚梅好笑地摆了摆手,道:“不是的,我们以前不认识。”
“那他——”吴淑萍好奇地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之栋爸爸的事。”
周亚梅很坦然地讲出了这一段往事,只是目光看着手里的红酒杯,摇曳着的酒液透露着她内心并不平静。
“你应该了解他的履历,他是京城有名的刑侦专家,部里挂名的。”
她抬起目光,看向吴淑萍讲道:“当时冶金厂还叫炼钢厂,是红星轧钢厂的分厂,规模不小。”
“之栋爸爸的叔叔是轧钢厂保卫处的处长,想安排他接班。”
周亚梅讲到这里微微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慨世事无常。
“很复杂的案子,他追查到了钢城,将之栋爸爸逼到了死角。”
“他来抓你了?”吴淑萍瞪大了眼睛,紧张的抿了一口红酒压压惊。
“嗯,他先查到了我这里。”
周亚梅点点头,一边回忆着,一边讲道:“就在这间客厅,他看到了抽烟又酗酒的我,我还故意伪装。”
“啊?你还抽烟吗?”
吴淑萍这一次真的被惊讶到了,她不是惊讶于女子抽烟,而是在她的印象中周亚梅一直是不抽烟的。
“以前,会缓解愁绪。”
周亚梅看了她一眼,隐隐地提醒道:“希望你不要尝试,因为没什么用,只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那你现在……”吴淑萍问道:“现在没见你抽烟了也是他管的?”
“嗯,他自己也戒烟了。”
周亚梅点点头,喝了一口红酒讲道:“这一点我真的很佩服他。”
“我只知道他戒烟了。”
吴淑萍点点头,了然地讲道:“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你。”
“怎么可能,他可不是为了我,他是为了他自己。”
周亚梅好笑地解释道:“他让我戒烟在前,自己戒烟在后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
吴淑萍点点头,看着她问道:“那后来呢,他和你之间……”
“我也是稀里糊涂的。”
周亚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忆着讲道:“现在想想都觉得好怪。”
“那时候没这种感觉?”
吴淑萍好像很好奇的样子,问道:“你们是那个时候在一起的?”
“不是,很久以后了。”
周亚梅回答的倒是很坦然,没有遮遮掩掩,“他带我们见了之栋爸爸最后一面,之栋爸爸托他照顾我们。”
“所以你才——”吴淑萍好像明白了,点点头说道:“他确实值得信任。”
“不完全是因为这样。”
周亚梅拿起酒瓶,给两人的酒杯里又添了些红酒,这才继续讲道:“我那时候还有些积蓄,又在医院上班,能养活我和之栋。”
“只是中间出了一些问题,我和之栋有危险,便被他安排去了京城,住在他家里。”
“住在他家里?你们?”
吴淑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惊讶了,周亚梅所说的话真是……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明明已经承认了和李学武在一起,还能住去他的家里,这……
“我想要的并不多。”
周亚梅坦然地看着她说道:“所以直到今天我依旧心怀感激。”
这个回答倒是应对了她之前对吴淑萍的评价——她想要的太多了。
吴淑萍沉默了下来,她确实应该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次的问题解决后,我和之栋就回到了钢城,选择在这里生活。”
周亚梅自顾自地讲述道:“一直到他来钢城工作,我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不远不近,他养着我。”
“你希望他养着你。”
吴淑萍看向周亚梅,认真地讲道:“你喜欢这种安全感,希望有一个理由得到他的关心和帮助。”
“嗯,你说的没错。”
周亚梅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微笑着看向吴淑萍说道:“我需要他,就像这几年的你一样。”
“我……”吴淑萍再一次败下阵来,被周亚梅说的哑口无言。
对比周亚梅的坦然和真诚,她这一晚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问题太多,坦诚不足。
是啊,就像这几年的她一样,同样需要李学武,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扪心自问,她有没有将对家声的思念寄托在李学武的身上?
每当看见他来津门出差,抱着、哄着、逗着李信时,她眼中的柔情尽是给儿子的吗?
同床共枕,她有没有希望过他能主动一些,自己会不会拒绝他?
这些问题她不敢问自己,因为怕自己回答不上来。
或许她和周亚梅一样,只不过周亚梅活的更坦然一些。
“你问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周亚梅喝了一大口酒,看着窗外的夜空说道:“他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目标,也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条件,我也想有个人依靠,过的轻松一些,那些年我太孤单也太累了。”
“我能理解你——”
吴淑萍喝多了酒,趴在躺椅上喃喃地说道:“正如了解我自己。”
“他总是这样,对吧?”
周亚梅笑了笑,说道:“从来不讲什么道貌岸然,却有些小矜持。”
“你不主动,他就装老实人。”
她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吴淑萍的头发,说道:“他不是一个好人,可也不是一个坏人,别怨恨他。”
“你误会了——”吴淑萍初还没听出来,这会儿却晃悠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红着脸解释道:“我们俩没什么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啊?是这样吗?”
周亚梅的反应有些浮夸了,更像是揶揄和调侃,好像逗她玩呢。
吴淑萍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强调道:“他从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啊!原来是这样啊。”
周亚梅依旧是刚刚的语调,好像哄着她一样。
吴淑萍受不了了,拿起红酒杯一饮而尽,晃悠着脑袋讲道:“真的,即便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们依旧是清白的。”
“那你为什么不敢回答他?”
周亚梅其实没什么酒量,否则以前的她也不是酗酒了。
这会儿的她早就失去了一个心理医生对患者应有的职业素养。
她红着脸,好像逗孩子一样逗着吴淑萍,想要探究她的内心想法。
两人都接受过这个年代最优秀的高等教育,一个是心理医生,一个是物理学教授,展开了一场心理攻防战,谁输谁赢似乎并不难预测。
“我没有,我只是——”
吴淑萍迟疑了,就算喝再多的红酒也没办法让自己说出那个答案。
“你怕了,我知道了。”
周亚梅站起身,又取了一支红酒,打开后继续斟了酒。
“我很能理解你的惶恐和不安。”她一边倒着酒一边说道:“那时候的我也怕他,怕他弄死我和之栋。”
“嗤——嗬嗬——”
刚刚还迟疑的吴淑萍这会差点笑出声,强忍着看向她问道:“什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周亚梅倒好酒后收起酒瓶,重新坐在了地毯上,看着她说道:“你真的了解他吗?”
“就在今天下午,就在跟你谈话结束,你知道他下了什么命令吗?”
在吴淑萍疑惑的目光中,她微微摇头端起酒杯说道:“他很复杂,也很危险,只是对你我表现的更温和。”
“因为我们没有危险?”
吴淑萍接受了她的示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是这样认为的?”
“不然呢?”周亚梅好笑地说道:“他掌握着我们最在意的孩子。”
她斜倚着沙发,看着吴淑萍说道:“你的李信我不知道,但我的之栋已经离不开他了,偷偷叫他爸爸。”
“李信也是一样。”吴淑萍叹了口气说道:“吵着要见他。”
“每次他来津门都要哭两次,他来了要哭,他走了也要哭。”
“他对孩子是真心的。”
周亚梅点点头,说道:“这也是我敢相信他的原因,他愿意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分享给孩子。”
“正如你所说,我怕。”
吴淑萍埋首在双臂间,趴在靠椅上默默地流着眼泪说道:“如果我出了事,李信该怎么活啊。”
“去找他谈谈吧,你有这个资格,趁现在还有机会。”
周亚梅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他不是个坏人。”
“呜呜——”吴淑萍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是酒醉之后再也压制不住失控了的情绪,是这几天以来终于宣泄出来的苦闷与畏惧。
她不知道李学武的危险吗?
她知道,可她无能为力,总不能求着李学武保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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