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老人冷笑道:“至于马苦玄那个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他家本来就是一窝子贼胚坏种,哼,我可不觉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刚易折,自古而然,半点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观海境后,再来一次连破三境!”
因为年轻道人被陆家导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总算有了好转,便随手“法外开恩”了一次。
少女有些心虚,便红了脸。
刘羡阳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还是那部剑经,所以刘羡阳每天除了按时去陈氏学塾听课,就是待在宅院内修行剑法。
李希圣有些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后退两步,长揖到底,朗声道:“言传身教,诚心正意,我李家不输任何人!”
在去年年末,青峡岛就惹出了一桩惊动整个书简湖的大祸事,而这个孩子正是罪魁祸首之一。
其余五把,分别名为经书,镇嶽,浩然气,红妆,云纹。
汉子挠挠头,憨憨笑道:“没呢,船上那边管事情的人刚好路过,我就赶紧把事儿跟人家一说,嘿,你猜怎么着,人家很讲道理,就把那些人赶走了,还要他们以后不许靠近咱们仨,所以没事了,我就说嘛,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一些。”
无一例外,全部是剑修,或者悬佩腰间,或者横剑在膝,或者背负身后。
老人缓缓道:“那谢实点名要三个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晓得你的天赋,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觉得你半点不比那个神诰宗贺小凉差,一洲道统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孙子也就是没有宗门栽培,否则说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时候结成神仙眷侣,呵呵,这倒是不错……”
老道人那点怜悯心,顿时一扫而空,再看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年轻道人,就倍觉碍眼了。
李家上下,都知道家主李虹最偏爱幼女李宝瓶,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
刘羡阳有些时候会有些担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镇,陈平安会不会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汉,早已娶妻生子?刘羡阳当然不会这样就不认他这个兄弟,但是刘羡阳很怕很怕那个时候,两人可能是坐在青牛背上,聊着聊着,聊过了儿时的糗事,最后就变得没话说了。
老人率先走向屋内,“去你书房说。”
李希圣嘴角满是笑意。
刘羡阳远远看过一次,玉佩敲击,声音琅琅。
少年就是刘羡阳,那个曾经对着最要好的朋友,扬言要一定不要死在家乡那么小地方的阳光少年。然后他离开家乡后,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还要高的大山,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会有无数长有翅膀的五彩飞鱼在海上翱翔,会有各种精怪出没在云海之中,甚至还有浩浩荡荡的御剑仙人,在空中潇洒远游。
胖子身边的那位,神色木讷的断臂少女,默然喝酒,纤细身姿却背着一把大剑,她没有挑选那把名字秀气、剑身也漂亮的“红妆”,而是选择了最为宽厚巨大的“镇嶽”。
老人站在刘羡阳身旁,望向大江滚滚而流,轻轻跺脚,踩在石崖上,笑着开口道:“知道这块石崖的名字吗?”
青峡岛上虽然是刘志茂一家独大,但是也有几个附庸小门派,除此之外,截江真君还盛情邀请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终年享乐,可一旦出手,必然斩草除根。
双方大战暂且告一段落。
刘羡阳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刚要行礼告别,老人像是个天底下最喜欢问问题的人,“我看你是练剑之人,那么练剑可有疑惑之处?”
老人双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惫,感慨道:““爷爷就这么点本事,当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惊险万分地跻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爷爷就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了。”
其余修士几乎同时跪地求饶。
老人喃喃道:“你当然是,小瓶子也是。”
大骊皇帝带着宋集薪告辞离去,男人百感交集,不敢回头望去。
老人收起棋谱和棋子,摘下腰间戒尺,细细摩挲。
坐镇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赶来。
隔壁摊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年轻道人在自己摊子落座后,老道人便一直在犯困打盹,而且也没生意临门了,所以老人就那么独自坐着,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掌心纹路悄然更改,寿命随着一条纹路悄然绵延开来而增长,这即是浑然不知的福缘加身了。
眉如狭刀的少女轻喝道:“都闭嘴!”
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岁数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迹斑斑的长衫,却给人素洁之感,虽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干干净净的温厚气质,配合几乎凝如实质的满身剑气,让人倍觉惊艳。
晚上,海上生明月。
现在刘羡阳很后悔。
因为他带回了一位对外宣称是关门弟子的小家伙,屁大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的,一开始谁都把他当做一只走了狗屎运的小土鳖,孩子也嘻嘻哈哈,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或鄙夷或阴森的眼神视线。尤其是刘志茂的开山大弟子,对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最是不顺眼。
最后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顾粲一下子病恹恹没了先前气势,“娘亲,如果陈平安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生气,我咋办啊?”
媳妇好,儿子好,女儿好,就是他这个当爹的不咋的,汉子闭着眼睛笑起来,偷着乐呢。
大骊皇帝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大骊这趟之所以执意前来小镇,要亲眼见一见“年轻”道人,何尝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情绪。
她觉得肯定是一场考验心志的陷阱,正当少女小心酝酿措辞的时候,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啊?”
一栋幽静别院内,白衣少年崔东山坐在檐下,听着新挂上去的一串檐下铁马,在安静祥和的春风夜幕里,叮咚作响。
陆沉对此不置可否,“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清理门户,还有魄力拒绝中土神洲的陆氏家族,很不容易。当然,这跟墨家主支突然选定你们大骊王朝,有着莫大关系,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皇帝当的……很是跌宕起伏啊。”
大骊皇帝自嘲道:“这一跪,大骊宋氏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精神气,就会全部垮掉,我如何能跪?所以死也不能下跪的。”
后来青峡岛上上下下,跟孩子相处久了,才知道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坏种,不但小小年纪就擅长装痴扮傻,而且极其记仇,颇有师父刘志茂的风范,验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道人一把抓过收入袖中,咳嗽一声,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了江湖经验,只挑虚的讲,大而无当,听了也没屁用,坚决不说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语。只不过桌对面那个年轻后生,仿佛全然没听明白,听着老道人的夸夸其谈,还很一惊一乍,满脸敬意,深以为然。时不时年轻道人还会猛然一拍大腿,摆出受益匪浅的恍然状,把老道人给吓得不轻。
陆沉继续调侃道:“小子,这就慌啦?悔青肠子了?宋集薪,那你有没有想过,双手捧住了好东西,你承担得起那份后果吗?骊珠洞天一事,齐静春为何而死,抛开你的齐先生自己求死之外,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给他的洞天,这些不提,最主要是那天道反扑。你小子只要沾上一点,就意味着很长的岁月里,不得安宁。就算你当上了大骊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骊铁骑的马蹄声把南海之滨踩烂了,又能如何?”
妇人反手握紧儿子的手,眯起那双充满锋芒锐气的漂亮眼眸,低声道:“和儿,娘亲一定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加倍拿回来!”
但是随着南下之势已成定局,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文武不敢说唾手可得,但是确实有资格去想一想了,那么选取皇后册立太子两件事,就难免让人人心浮动起来。这既是为大骊的江山社稷考虑,也是一桩极大的赌局,谁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对注,谁在未来的大骊庙堂上,就能够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陆沉双手死死按住摊子,厚着脸皮道:“别啊,老仙长给说道说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盘吆喝。”
然后那天,那个客卿在内的一栋豪宅大院,连同数十位娇媚动人的开襟小娘,百余人,全部被那头土黄色的蛟龙给吞入腹中,满地鲜血,不计其数的残肢断骸,简直就是人间炼狱。堂堂九境大修士的客卿,一开始还不信邪,在府邸上空与那条庞然大物一番拼死抵御,仍是力战不敌,法宝尽出,竟是无法撼动那条畜生丝毫,只惹来畜生更加暴躁的杀意,最后将整条身躯跃出湖水,掠向天空,将那名试图逃窜的客卿一口咬断身躯,拦腰截断的上半身躯哀嚎着坠入湖中,又被尾随而至的土黄蛟龙张嘴咬住,最后它的身躯大半潜入湖水,头颅和脖颈浮出水面,大嘴缓缓咀嚼,发出一阵阵瘆人的声响,这个动作,对整座青峡岛都充满了挑衅。
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中,一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横就是一条宽敞大道。
难不成皇帝陛下是打算禅位给弟弟,而不传位任何一位皇子?
孩子呵呵乖巧笑着。
那一晚,孩子陪着心惊胆战的妇人一起在院子里赏月。
山崖书院的求学读书人,那晚几乎都纷纷下山去凑热闹了,书院夫子先生们对此并不反感。年轻人总待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就没了朝气,没有这样的传道授业,若是太过拘谨死板,良田里的读书种子,是断然无法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以至于两位闭关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关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不惜犯众怒,兴风作浪,打乱书简湖浑厚异常的山水大气运。
男人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实不敢。”
老道人用手点了点这位满脸晦气样的“晚辈”,然后指了指自己头顶,“你入行还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还没被抓去吃官家牢饭!贫道问你,戴着这么个莲冠干啥?你晓不晓得,咱们宝瓶洲有资格戴这么个样式道冠的道观门派,屈指可数!为首就是南涧国的神诰宗,掌门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刚刚晋升了天君老爷!其余几座道观,哪个不是当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个需要下山当算命先生,然后在这儿摆着破烂摊子,跟一群浑身土腥味的乡野村夫市井妇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难不成是神诰宗的玉牒神仙,还是那几座大道观的在册道士?”
妇人赶紧伸手捂住孩子嘴巴,一手拿起月饼,柔声道:“吃月饼,少说话。”
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人人神采焕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人人剑气流泻,一身遮掩不住的汹涌杀意。
刘志茂对此表现得十分微妙,既不拒绝也没赞成,就装聋作哑。
大骊长春宫,这是大骊王朝唯一一个女子修士居多的顶尖门派。
独臂少女将酒壶抛给坐在对面的少年,他脸色黝黑,满脸疤痕,他悬佩着那把“红妆”。
老人瞅见了嫡长孙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点了两下,“传家宝说送就送,爷爷不拦着,也不会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误我骂你一句败家子。”
老人开怀大笑。
俊美少年悻悻然递过去剑和酒。
少女心不在焉,然后被长春宫的那位太上长老,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驻颜有术的妇人微笑道:“想念家乡了?”
唯独漏掉了一个公认最聪慧的李宝箴。
陆沉笑着摇头,“流淌在人间的璀璨星河之中,你本就属于比较明亮的那种,贫道当然能够延长你的寿命,别说是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难,但是只要贫道出手改变命数,恐怕你就得放弃祖业,跟着贫道去往别处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则你真当礼圣的规矩是摆设,文庙里头的那些个神像,一个个全是死人?”
在这里,只要战事一起,哪天不死人?!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剑远游他乡。
杨老头曾经说过,她天资好,李槐有洪福。
老人肩头亦有一轮小小的明月。
丑陋少年瞬间红了眼睛,气得嘴唇铁青。
宋长镜身边还站着那位离开白玉楼的墨家巨子。
修士是一位气势威严的老者。九境为练气士金丹境,山上俗语,“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是成功破开八境龙门境的天之骄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誉为鲤鱼跳龙门后,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整座气海凝聚浓缩为一颗滴溜溜旋转各处气府的金丹,结丹的体内意境,修士之间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结丹时气势宏伟,甚至会引来天地异象。
年轻道人笑着道谢告辞,走回自家摊子后边坐着,“怎么,是求签还是看相?”
然后所有练气士都目瞪口呆望向青峡岛那边,心神震撼。
顾粲笑眯起眼,“放心,师父,你以后想要杀谁,我是你的关门弟子,肯定都听师父的,反正小泥鳅也喜欢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来特别大补,小泥鳅高兴得很呢。唉,小泥鳅也真是的,出了家乡就长得这么快,就连师父你老人家的那只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养在大湖里,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大的碗啊?”
最后还有一缕翻书风。
说到最后,老人自己乐呵起来。
作为李家主妇,家主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亲,算不得如何好说话,但是赏罚分明,在家族内极有威信,已经是十境神仙的李氏老祖,对这位持家有道的儿媳妇,也从不拿捏架子,挑不出毛病。
陆沉斜眼打量那位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这么巧,咱俩又见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很看重你?当初继承文脉香火的关键人物,你是有一份的?可不单单是齐静春对贫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简单,否则我家雀儿,绝不会叼走你丢出的那枚铜钱。只可惜,你的命不错,差了一点点运气,就这么一丢丢。”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以及千年豪阀中的豪杰枭雄,其实都很忙碌的,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老道人皱紧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千金难买老人言,规矩懂不懂?”
汉子缓缓闭上眼睛。从来不会说什么腻人的情话,他也说不出口那些,好在媳妇也不爱听那些。
金丹境老修士看着廊道理的惨况,勃然大怒,正要拿规矩压人。
老人姓陈名淳安。
少女一手持无鞘长剑,一手抬臂提着酒壶,壶口朝下,浇在那把长剑身上,轻声道:“小蛐蛐,喝酒了。”
老人还是问,“好在哪里?”
那一刻,不仅仅是他,甚至不光是青峡岛,整个书简湖的大练气士,都察觉到了异样。
妇人也是个心大的,事情过去后,立即就没觉得啥委屈了,该吃吃该睡睡,这会儿就已经呼呼大睡了。
说出这个字后,老人有些感慨,自己作为不计其数的亚圣门生之一,说此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家伙如今把这个字当做了口头禅,那真就有点荒诞不经了,偏偏说得好像比自己还顺溜。
李希圣沉默不语。
少女李柳站在栏杆旁,远眺那轮圆月。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只记得当时好像他走得些悲伤。
高大少年既然见过了高山和大水。
老人笑道:“书上记载,颍阴陈氏江崖有石,状甚怪,名为山鬼。曾经有一位诗仙在此吟过诗词的,只可惜没有流传开来,实为憾事。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李希圣赶紧站起身,轻声道:“爷爷,别这么想。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
崔东山突然转头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谢谢,“你有爷爷吗?”
下一场攻守,必然会更加惨烈。
他试探性问道:“宁姚,先前咱们一人一把剑,六个人刚刚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着那把云纹?”
但是一切动静声响,早已被汉子运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绝在那座房屋的门外。
好冷的笑话。
宋集薪总算恢复一丝清明,但还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少女身后五人,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所以每一位进入颍阴陈氏的客人,或是游学至此的读书人,或是慕名而来的硕儒文豪,或是下榻于此的帝王将相,必然要首先经过那条布满牌坊楼的道路,无一例外,面对这份辉煌家业,都会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
宋集薪心境大乱,汗流浃背。
爹这趟远游没白走,都学会满嘴瞎话了。
李槐想要去,结果喊来喊去,只喊动了于禄一人,李宝瓶说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这会儿去山下哪里是看灯,分明是看人,没劲,再说了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她得挑灯夜战!
妇人柔柔笑着,轻轻抚摸孩子的脑袋,抬头望着月色,妇人的眼眶有些湿润,“粲粲长大啦,能够保护娘亲啦。”
陆沉先是环顾四周,最后眯眼望向高处,微笑道:“如何?这可不是贫道强人所难。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顺其自然’四个字了,贫道没功夫在这边空耗光阴,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齐静春,贫道才不乐意在你们的地盘寄人篱下。”
颍阴陈氏的家族,方圆百里之大,刘羡阳有空的时候,就会去一口气走到那条道路,经过一座座牌坊楼,走到一条大江之畔,在一处类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着独自发呆,一坐就能坐上半天光阴,这对于发奋练剑的高大少年而言,实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年轻道人愁眉苦脸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别人。”
被顾粲昵称为小泥鳅的庞然大物,随后又将苦苦哀求的青峡岛大师兄吃掉,巨大身躯在岛上犁出一道道沟壑,蛟龙不但吃掉了那人,附近一些不怕死的看客,或是来不及逃脱的仆役丫鬟,一起吃掉,约莫是嫌弃一些凡夫俗子不好吃,撕碎身躯后便丢在一旁,它尽兴而归,摇摇摆摆返回书简湖,满嘴鲜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今天李希圣从学塾返回,回到自己院子,发现爷爷站在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会儿,连忙快步走去。
刘羡阳可没听出什么好坏,又不愿坏了老人的兴致,只好沉默。
好在汉子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顾粲吃着月饼,含糊不清道:“娘,别怕啊,以后没人敢欺负你的。”
红袄小姑娘所在的学舍,也在挑灯,只不过她除了看书,还需要抄书,蘸了蘸墨汁后,李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胳膊,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唰唰唰,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一看就是抄书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写满了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你”两个字。
刘志茂脸色阴沉不定,最后蓦然哈哈大笑,脸色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这孩子,有师父当年的风采,好,很好。”
少女站起身,冷声道:“云纹和酒壶一起给我。”
刘志茂笑着摇头。
好在人多眼杂,因为这条承载着无数货物的跨洲大鱼,又有一位九境仙师和七境武夫联袂坐镇,所以一些个蠢蠢欲动的青壮练气士,吃相不敢太过难看,一开始想着财帛动人心,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师的亲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否则也不至于住着最廉价的房间,因此有人就借着客套寒暄的机会,敲响房门,坐下喝茶的时候,泄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结果把那个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倒是妇人的女儿,满脸冷笑,说等她爹回来再说。
妇人欲哭无泪,少女握住娘亲的手,说没事儿,有爹在呢。
妇人环顾四周一番,然后眉眼低敛,将孩子搂过抱在怀中,压低嗓音道:“粲粲,以后跟你的小泥鳅说话,别那么凶。”
林守一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将来……
陆沉笑问道:“奇了怪了,你一个皇帝,为何不自称朕,或是寡人?”
汉子跨过门槛后,轻轻关上门,抓鸡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拨脸色微变的俱芦洲练气士,那名最不动声色的六境剑修身边,有人刚要说些恫吓言语,却发现自己喉咙滚烫,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炭火,满脸涨红,双手捂住脖子,呜呜呀呀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女李柳忍住笑意。
当她出声后,丑陋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还默默将酒壶递给后者。
刘羡阳继续沉默。
“啊?”
当时门外廊道还站着好些个同道中人,其中还有一位中五境的资深练气士,而且还是腰间悬剑的剑修!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太跌价,至于两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来品尝,至于之后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赏给身边的狗腿帮闲们。
刘羡阳倒是没怎么害怕和猜疑,毕竟这里是颍阴陈氏的地盘,但是交浅言深是忌讳,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个他当然懂得,所以笑着摇头:“不曾有。”
林守一说他要继续去藏书楼看书,谢谢如今成了谢灵越,还摇身一变,成了崔东山的徒子徒孙,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宝,李槐纠缠不休,谢谢便拿出来给他瞧过,李槐真的看过之后,就觉得那就那样呗,还不如自己的彩绘木偶可爱呢,他就半点不艳羡了。谢谢那晚说要修行,也没办法陪李槐去看灯会。
妇人想歪了,狠狠拧了一把汉子的腰间硬肉,低声埋怨道:“女儿还在呢,也管不住狗眼!”
李槐这灯会看得值了。
陆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是因为擅自仿造白玉楼一事,来跟贫道摇尾乞怜呢,还是因为陆家术士坑了你一把,来这里兴师问罪?”
这一切,春风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恶有报,福祸自招。
当家妇人在元宵节这天,让贴身丫鬟拿着一摞红包喜钱,路上遇见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会开口笑问,然后就有了孩子们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一个个稚声稚气,清脆悦耳,让气度雍容的妇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之夭夭,桃腮杏脸,等等,都是很美好动人的说法,哪怕有一个孩子,脱口而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桃俗李”,是一个很贬义的成语,妇人也没生气,一样笑着给出喜钱。
颍阴陈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了哪怕老祖宗亲口传下,他读书读出来的那轮肩头大日,给人借走百年,仍是无一人觉得丢人。
之后宋长镜与那抹身影在西北外城一带,酣战一场,拳罡恢弘,一阵阵宝光四起,照彻夜幕,甚至比起万千灯火加在一起还要光明,一战过后,房屋建筑毁去千余栋,死伤近万人,哀嚎遍地。
老人吃瘪,恼羞成怒道:“谁说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谁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你看我会让你把东西要回来吗?”
老修士行礼道:“放心,此事我们秉公处理,一定给前辈一个公道。”
陆沉不再咄咄逼人,懒洋洋道:“世人总是喜欢悔恨擦肩而过的好事,忙着羡慕别人的际遇和福缘,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大骊皇帝坦诚道:“两者皆有,甚至说不上感激多还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规矩约束君王,中五境练气士一律不得担任一国之主,下五境练气士,不可坐龙椅超过一甲子。加上当皇帝的人,确实先天就不适合修行,所以我当初经不起诱惑,被那位帮忙打造白玉楼的陆氏先生所蛊惑,走了旁门左道的捷径,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实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因为我太想太想亲耳听到大骊的马蹄声,在老龙城外的南海之滨响起了。”
这天暮色里,刘羡阳又枯坐了两个时辰,猛然回神后,打算起身返回,返程还有十数里路要走,而且方圆千里之内,如果没有意外,不许任何人御风凌空,将相公卿需要下马而行,这条雷打不动的陈氏规矩,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
陆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语成谶!”
汉子悻悻然,还是挠头。
这一支由中土神洲迁往南婆娑洲的陈氏,在当初那场浩浩荡荡的衣冠四渡中,其实并不瞩目,因为当时这一支颍阴陈氏,只是中土“义门陈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叶最少,这一切等到扎根婆娑洲后,尤其是当那位两袖清风、肩挑日月的老祖横空出世,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羡阳只好老实回答:“不知道。”
陆沉没来由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汉子根本懒得废话,一拳打断那名剑修的长生桥,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招的本命飞剑,强行“连根拔出”气府,在手心轻轻握拳,将其瞬间捏爆。
大隋京城的元宵节,满城灯火,亮如白昼。
顾粲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只有在这个时候,孩子才会没那么戾气阴沉,才略微像个正常孩子,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鳅跟我心意相通,我对它的好,它晓得的,我们关系好着呢。就算是姓刘的……”
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单手托着腮帮,眺望高墙以南,眼神凌厉。
顾粲拍了拍肚子,“娘亲,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鳅,整天就想着吃吃吃,跟一只大饭桶似的。”
出了家族,可能还是会有一些陈氏子弟,在外边有着骄纵之气,甚至会做一些违背礼仪的坏事,毕竟家族太大了,难免鱼龙混杂,但只要是在家族内,全部不敢有丝毫逾越规矩。尤其是每年祭祖时分,无数陈氏子孙纷纷赶回,道路之上,全是行人,对,就是行人,而且大人几乎全是读书人的儒衫,腰悬玉佩,简简单单的装束。
李希圣微笑道:“当然不会。”
结果等到去买吃食的憨厚汉子回来,听到这么个事后,既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装着最简单午餐的食盒后,只说出去聊。
老人目送高大少年离去,收回视线后,望向江水,两袖有清风,微微扶摇。
山巅的孩子狞笑道:“好好好,小泥鳅,再去将那个王八蛋大师兄一并吃了,谁敢拦你,一并吃掉!”
他总有一天,会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家伙,可以跟他吹嘘外边的天大地大。
她当初在山崖书院对大骊国师做出那个挑衅动作,不是少女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少女最知道天高地厚。
顾粲挣脱开妇人的怀抱,跳到地上,双手环胸,老气横秋道:“娘亲!我可是答应过陈平安,要给他找十七八个稚圭那么模样的女子,下次他来青峡岛,我就一起送给他,娘亲,你说好不好?”
“不用。”嘴唇干裂却难掩容颜的少女,将手中饮过酒的长剑抛还给俊美少年,她面朝南方,一路往南,就是蝗群一般的妖族大军,不断从这座天下蜂拥而至,驻扎在一起,而且很快就会对这堵高墙展开下一轮攻势。
少女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来。
“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哈,这个笨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