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一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以后我得回了屋子,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解释。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仇家之一。
两座宝瓶洲最顶尖的剑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剑修,各自出阵一人,捉对厮杀。
陈平安啧啧称奇。
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之间,最喜欢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国家,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那可就不是几两半斤的苦雀舌,而是一大盒送礼,而官员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俱芦洲多剑修,甚至没有之一。
右边,两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瞧着岁数都不大,二十岁出头,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在春水的指点之下,发现靠近围栏的一座独栋小楼,时不时会有精光一闪,星星点点,不易察觉,春水笑着耐心解释道:“鼠有鼠路,鸟有鸟道,飞剑传信亦是如此。在天空某一层,最适宜飞剑远行,阻力极小,便有以此作为立身之本的练气士,在这个高度上,勤勤恳恳,开辟出一条条专门的通道,世间传信飞剑在升空后,都会去往这条‘羊肠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门派的弟子,都知道这条规矩,所以一旦御风远游,就会主动避开。”
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之后就是陈平安这样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话,可以携带屋内婢女,孑然一身单独前往,自然更无不可。
再者剑修出剑,快若奔雷,细微如发,雷霆万钧,
这让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实更是开心得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喊着陈公子,对他作揖致谢。
仿佛还未出剑,就让观战之人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陈平安从她手中接过钥匙,默默离开人群。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佩的真正原因。
实在不行,他陈平安在方寸物“十五”里头,有钱!
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三人闲来无事,春水就对嚼着茶叶的陈平安讲解妙处。
陈平安问了一个很门外汉的问题,“世上就没有人吃饱了撑着,去拦截传讯飞剑吗?”
渡船从俱芦洲而来,虽然也有往返生意的可能性,但多半还是俱芦洲本土人氏,因为几乎哪怕是稚童也是如此,只不过长剑换成了短剑而已,
她应该叫贺小凉。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铜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下楼,去往船头。
哪怕是性情婉约的春水,谈到俱芦洲如何如何的时候,也会略显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罢了。秋实当然更是如此,喜欢说“咱们”北俱芦洲如何如何,你们宝瓶洲怎么不咋的,说到这些的时候,少女满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黄莺。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出了一点意外,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烧钱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靠着险象环生的一场厮杀,斩妖除魔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卖个公道价格,不曾想到了鲲船上,没谈拢价格,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年轻道士原本想着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还有大雁结阵南飞,又有一根滚滚云柱,闪电雷鸣,御空飞行的练气士悬停云柱之外,以独门法器汲取雷电,将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鸾的大练气士,掠空速度远胜鲲船,一闪而逝,一身宝光流转。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风雷园那边,则是一位园主嫡传弟子,名声不显,可以说是籍籍无名,甚至还不如那个师弟刘灞桥,但是这种一洲瞩目的巅峰大战,风雷园岂会儿戏?
然后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块刻有“打醮山天字号”的精美玉佩,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同胞姐妹,长得很像。”
陈平安猜测应该是身负神通的练气士在相互厮杀。
所以大多数人都搬着椅子凳子,其实跟市井集市的百姓凑热闹看庙会,没啥区别。
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后者倒抽一口冷气,满脸哀怨望向姐姐。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两两之间有一张案几,放着一小碟名为苦雀舌的俱芦洲特产名茶,不用泉水煮茶,生嚼茶叶即可,入嘴微涩,渐渐发苦,熬到约莫半炷香后,竟是浑然一变,甘甜清洌远胜茶水,所以被笑称为“半炷香茶”。
难道是个脾气乖张、喜欢装穷的豪阀嫡传?
想到了真正的伤心处,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最左边,孤零零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让陈平安感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风景。
最后边,站着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实在没有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他手中也端了条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站满了看客,还有人肩头上骑着稚童孩子,他哪怕站在凳子上,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
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要不然你穿那么一双草鞋,是要下地锄草还是下田插秧啊?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剑鞘。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
因为不可擅自动用术法神通,而且身形悬空,太不像话,谁都想占据着更高视野,会更乱,说不定就要捅出篓子,所以对此渡船严令不许客人御风升空,没得商量。
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秋实忍不住直愣愣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不曾想那名高大男子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
当时在家乡青牛背那边,第一次看到,陈平安就觉得她和身旁的一位同伴,像是从画里联袂走出的一双神仙,金童玉女,神仙美眷。
陈平安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去去就回。
打醮山祖传下来的鸟长幅,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彩墨飞禽,在画卷之上飞来飞去,还会发出各色声响,清脆空灵,当条幅完全拉伸开来,悬挂于船头的高空之上,长达五六丈,宽达两丈,近看极其巨大,可若是待在高楼房间远观,哪怕渡船多练气士,依旧看得清楚,仍然会觉得不尽兴。
春水望向生灵涂炭的大地,轻声感慨道:“若是打得惨了,说不定宝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战场遗址。几十年后,等到气机稳定下来,应该就会有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圣人坐镇其中,成为一处崭新的兵家地界。”
秋实点头道:“当然有啊,练气士里头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多了去了,只不过飞剑这条羊肠小道,被俗称为‘云纹小径’,专门有云纹修士盯着这一块,就指望着靠这个发财呢,巴不得有傻子来做剪径蟊贼,几把寄信飞剑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一旦抓到蟊贼,就可以强行索要一笔天价赔偿,蟊贼是穷光蛋的话,就跟他挂名的世俗王朝讨要,若是不曾记录在档案的野修,又身无分文,那就没法子啦,只能认栽,反正损失也不大。”
山上山下的联系,比陈平安想象中要紧密许多,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着天堑鸿沟,但是之上架有座座桥梁,种种礼尚往来,其中皆是暴利。
说到这里,秋实一脸羡慕道:“那位掌管云纹小径的练气士,个个肥的流油!这些家伙每次登船远游,最差最差,都会住在中等房屋里头。”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士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鸟长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把先前恰好经过的陈平安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跟刘灞桥和青衣小童一般,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陈平安暂住的房屋书房内,有一位身穿宽松道袍的年轻女冠,坐在桌后,轻轻翻过一页页写满楷书的纸张。
容颜极美。
道姑一手托着腮帮,一手翻过纸张,姿容慵懒。
这个时候的女子,可能才是最让风雪庙魏晋动心的,才会让一位宝瓶洲最年轻的剑仙,喝了一壶佳酿又一壶烈酒,始终都无法解忧,借酒浇愁愁更愁,愁得一位走遍江湖、看尽山河的潇洒剑仙,都要肝肠尽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