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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鹰不飞

那面容青白、身穿缟素的孩子,脑子足足转了一圈,这才继续跟随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逝在小巷深处。

陈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继续张望那边的诡谲景象,瞥了眼张贴在大门上的镇妖符,只是普通的黄纸材质,用起来不算太过心疼。先前那么大一场雨,门扉为雨水浸透,可是被陈平安随手贴在门板上,牢固异常。

门上贴着市井坊间最常见的两位彩绘武门神,不知是桐叶洲享受香火的武庙圣人,还是沉香国历史上的功勋大将。

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彩绘门神被风吹日晒雨淋,褪色厉害,还有点黯淡无光,有一丝迟暮腐朽之气。

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气血雄壮,魂魄坚韧,看待这方天地的方式,随之有了些变化,类似练气士的望气,能够捕捉到丝丝缕缕的灵气流转,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后,配合这件法袍灵气汲取的程度,相互验证,收获颇丰。

仰头望着看似甲胄鲜亮、装束威严的两尊门神,实则一点神性灵光,早已消逝于光阴长河,被这条古怪巷弄的阴煞之气,点点蚕食,消磨殆尽。

这算不算英雄气短?

陈平安叹息一声,踮起脚跟,用手指抚平那张符箓的细微褶皱,一张宝塔镇妖符,按照市价来算,能买多少对彩绘门神了?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有些恼火,那些鬼祟阴邪的大致意思,陈平安心知肚明,这是在下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陆台这么两个阳气旺盛的外乡人,识趣一些,早早离开此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走入院子,关门上拴,陆台既然醒了,就彻底没了睡意,跟陈平安一样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不用陈平安开口,陆台就主动解释道:“一些个道行浅薄的阴物,也就吓唬吓唬人,最多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要么在他们走夜路的时候,突然吓他们一跳,趁着魂魄颤动的瞬间,吸取偷走一点魂魄,或是在那些祖上没积德、门神失灵的门户里,挑选老百姓做噩梦的时候,做那鬼压床的勾当,嗯,还有一些家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规矩,在一些个阴物游荡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祸上身。”

陈平安嘿嘿笑着,不说话,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关门睡觉。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会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淡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陆台笑道:“这帮鬼魅没啥见识,跟飞鹰堡的活人们一个德行,半点看不出咱俩的深浅,可惜了那张镇妖符,要是换成张家天师来画,或是灵宝派的高功法师,凭借你这种材质……”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

陆台认真问道:“陈平安,三者之间,你如果只能选一样,会选什么?”

只是看着年轻道士的仓皇失措,尤其是脖颈处还有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付药,帮着徒弟培本固元。

陆台点点头,“不然为何当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说一句‘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何崖本想说一两句黄尚,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

陆台啧啧道:“可以可以,陈平安,你如今越来越能够站在山上看待问题了,不愧是闯荡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人物。”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尤其是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合印章符变得漆黑大半,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的两张符箓,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陈平安返回院子,打定主意,如果还来挑衅,那就别怪他当个恶邻了。

陈平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你怎么早不露面?”

陈平安便站在椅子旁边,问道:“如果我们俩对上一个金丹练气士,有胜算吗?”

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去跑动,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只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符箓。

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陈平安打开院门,跨过门槛后,抬头打量了一下宝塔镇妖符,除了一粒印痕浅淡的污渍,符箓并未出现符胆崩碎、灵光摇晃的迹象,前来试探符箓身前的鬼魅,如陆台所说,确实道行不高。

陆台笑道,“每一个金丹修士,几乎都是心性坚韧之辈,而且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所以我们要么跟他拼命,不然就会被他活活耗死。你应该知道吧,练气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纯粹武夫的第七境,与各自之前的那些个境界,合在一起,被说成是‘翻天覆地’。”

陈平安愣在当场,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思量片刻,回答道:“当初练拳,是为了延续寿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后会一直练拳,如果活得够久,我希望能够打上一千万拳,当然在这期间,一定要跻身武道第七境。至于画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不会钻进去太深,顺其自然。真正想要走得远,还是……”

年轻道人自知斤两,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背着的那把铜钱剑,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至今还没有出手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心里完全没谱。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这些,传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

这条巷子,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年少时分,比拼胆识,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看谁敢不敢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体并无重伤,只是……”

“至于练气士跻身金丹境嘛,‘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金科玉律,几乎给人说烂了。真正的玄妙,在于结成金丹之前,修士运用术法神通,瓶颈很大,开辟出府邸有几座,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储藏灵气的总数,与人对战,就像你陈平安想要钱,需要省着点。”

几乎每个人自幼就听着飞鹰堡的诸多传奇事迹,桓老爷子身为沉香国四大宗师之一的身份,

陆台好似看穿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黄尚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手,失魂落魄。

陆台眼睛一亮,“给你讲了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赃的时候,少给你一百颗雪钱?”

陆台双手抱住后脑勺,道:“这桐叶洲是一个很守旧的地方,不太喜欢别洲的外乡人,换成是这边,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早就给人围殴得半死了,哪像你们宝瓶洲,竟然还能客客气气坐下来喝茶、讲理、讨价还价。”

陆台转头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点亏才愿意长记性,现在领教过了,近期应该会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以后想要再听到那些动人的天籁之音,想要睡个好觉,难喽。”

陈平安没好气道:“要那玩意儿干啥,跟人打架还得担心靴子会不会破,多碍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我们若是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无外乎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只是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便砰然关闭。

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都说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飞鹰堡在江湖上沉寂之前,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

在这之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作求饶状。

下一刻,黄尚下意识抬起头。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磅礴,此时道人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

陆台两只手慵懒搭在椅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们俩死翘翘了,在那边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鸳鸯,你觉得栽赃给飞鹰堡这帮武林莽夫,会有人信吗?自然是嫁祸给这里边的那窝阴物鬼魅。”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妆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走入其中,毅然决然。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一拳递向雨幕,“要随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

陈平安按时起床,先去开门收回了镇妖符,然后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桩练拳。

陆台的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

陈平安在台阶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泞,想了想,缓缓道:“宝瓶洲距离俱芦洲太近,大骊跟谢实关系也很神秘,都有关系,不全是一洲风土民风的事情。陆台,你觉得呢?”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练习道法将近五年,画符还是没能登堂入室,传授道法的师父又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那把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通宝”的铜钱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陆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笼袖,久久无言。

陈平安再虚握长剑式,轻轻向前一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唯有一剑。”

陆台歪着脑袋,“图什么呢?”

陈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点睡。”

另外那名男子手握朴刀,肌肤微黑,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陆台笑问道:“所以我们两个打死了马万法这么多人,却未必打赢一个金丹修士,就变得不奇怪了?”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位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

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翻了个白眼,没了睡意,他便百无聊赖地哼着乡谣小曲,最后干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缓缓起舞,大袖翻转如流水。之后坐回椅子打哈欠摇扇子,要不就是手指掐诀推算运势,还会把脑袋搁在椅把手上,翻白眼吐舌头假装吊死鬼……

桓老爷子年轻时候一起行走江湖的挚友,如今的十大高手当中,还有三人。

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位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的神色,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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