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尚呆若木鸡。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的靴子,“回头给你找一双咱们仙家穿的,就不用再担心雨雪天气,贵一点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刹那之间,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
陈平安好奇问道:“飞鹰堡是不是隐匿有真正的厉鬼?”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有位仙子美誉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颜如。
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符箓猛然点燃,熊熊燃烧,黄纸急剧消耗,散发出刺鼻的青烟。
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认识的至交好友,一见如故,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的一些秘密,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压胜手段。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年轻道人心情愈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的确是鬼物作祟,而且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陆台可以挣钱了。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
“有,但是胜算不大。”
陈平安神色平静,眼神坚毅,“我要成为一名剑仙,大剑仙!”
陆台点了点头,“还真有,好像飞鹰堡有人撞见鬼了,离着这边不算太远,双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过没死人。”
陆台拿出那把竹扇,哗啦啦扇动起来,院内凉意顿消,没来由多出几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丝丝灰烟袅袅升起,旋而消散。
陈平安问道:“昨夜后边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官家何崖,开始尝试着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陆台哈哈笑道:“我当然不在意雪钱,我只是喜欢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其实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黄尚正要说话。
陆台越说越不像话,陈平安提着酒葫芦指了指门外,示意陆台可以出去跟它们套近乎了。
陆台怔怔看着对面屋檐下,那个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白袍少年。
陆台叹息道:“你就没有享福的命。”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只觉得阴风阵阵,从门内扑出,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章之印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著名护身符,广为流传。
陈平安点头,“原来如此。”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平安坐回椅子,摇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你给说道说道?”
“可结成金丹后,修士储藏灵气,不局限于气府有几座,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一座冰窖,酷暑犹可吃冰,更重要是还能够临时跟天地借用灵气,长生桥长生桥,说了那么多,到底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为了能够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陶斜阳已经咧嘴,笑容灿烂,“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
陈平安疑惑道:“你们阴阳家子弟,不用忌讳这个?”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硬着头皮,只是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义气使然,见陶斜阳铁了心要来此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十余年间,向外边的大侠讨教,或是跟那些已经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之一的嫡长子,订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位年轻人前来迎娶。
等到年轻道人清醒过来,已经回到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那把剑,“是练剑。”
陈平安准备将椅子搬回屋子,陆台突然说道:“陈平安,如果把马万法计算在内,其实他们对付一个半金丹修士,都不难。我们两个能打赢这场架,其实挺不容易的。”
老管事脚踩罡步,念念有词。
陈平安收起拳头,轻轻拧转手腕,如提笔画符,“要在笔端流泻符箓真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陆台停顿片刻,故意要在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只需一张符贴在飞鹰堡大门口,就能够庇护这几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载,不至于被阴物袭扰,哪像你这种门外汉,只靠一口纯粹真气吐在符上,注定无法勾连天地灵气,这张符箓就是无源之水,所以能有几天风光?”
陆台仰头望向雨幕,轻声道:“不近恶,不知善。”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莹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颤,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是满是鲜血。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年轻道士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毫无作用,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强巷弄墙壁上,像是有人渗透墙壁之中,也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跟着进入其中。
虽然偏居一隅,飞鹰堡却不能算是井底之蛙。
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老太君,传闻是邻国前朝的亡国公主,逃难江湖,被桓老爷子所救,一见钟情,期间坎坷不断,种种磨难,最终还是走在了一起,传为江湖美谈。
陆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么?跟他们唠嗑,聊一聊这边的风土人情啊?问它们为了吓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场次序的?是如何让那雨水变作血水?我只会语重心长告诉它们,鬼吓人的手段,它们实在不够看,我到时候可能会忍不住教它们几招绝活……”
陈平安点点头,清楚记得此事。
陆台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啪一声收起折扇,“我自幼就喜欢跟饲养在家族里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能说是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了,如果不是你陈平安嫌它们烦,有他们在外边飘来荡去,我睡觉只会更安稳香甜。”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而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位外姓人,陶斜阳,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在沉香国老一辈江湖人中,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陈平安心头一动,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门。
距离宴席还有半个时辰,今天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地,都走了一遍。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应该不是普通符箓的黄纸材质,莹光流淌,晶莹剔透,虽然在阴风煞雨之中,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可是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这栋宅子在荒废之前,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门槛颇高,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院外小巷传出一阵动静,大门上那张镇妖符金光暴涨,一闪而逝,
陈平安听得认真用心。
陆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微笑道:“纯粹武夫六升七,被誉为‘覆地’,除了讲第七境御风境,能够使得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风远游之外,还有就是魂魄胆凝为一体,展现在眼前的天地,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至于黄尚所画之符,品秩不行,就只能靠数量来垫补。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还会在意一百雪钱?”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两张遭殃的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毙,死了就死了?两条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对此无所谓。
陆台一脸见鬼的模样,疑惑道:“教你拳法、剑术和符箓的人,一个都不跟你说这些?”
至于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是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么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就要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难免有些失落。
妇人眼眶通红,便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