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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酒娘

聚餐禁忌:

一、筷子切勿竖直插入碗中。

二、勺子放在碗、盘,勺柄切勿对着北方。

三、不要用过长或者过短的筷子,不要和使用筷子剪刀状交叉夹菜的人共餐。

四、酒要满,茶要浅,意为“酒满心诚;茶浅承情”。

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得坐女子、幼童。

六、生理期女子、生病男子不得坐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四偏位。

七、碰杯时注意,杯口切勿高过敬酒人或长者。如果不慎高出,切勿用力碰杯,避免酒水洒出或落入他人杯中;如果敬酒人或长者故意放低并用力碰杯,立刻收回杯子,喝完杯中酒立刻离席。

八、吃菜不得在盘内挑挑拣拣,只能吃对着自己方位的菜品。

九、吃菜、就餐不要砸吧嘴,饮酒如果感到酒水异样导致身体不适,立刻呼气。

十、筷子落地,立刻更换;勺子落地,清洗再用;碗碟落地,收拾碎片必须留几块在地上。

十一、切勿在酒席聊及死亡的段子、事例。如果有人谈起,观察对方眼白是否有青色血丝,同时观察其影子是否有变化。

十二、宴席菜品需冷热搭配,热菜为双数,冷菜为单数,最好热菜为冷菜的倍数,如一冷两热、三冷六热、五冷十热。若参加的酒宴出现冷菜双数,热菜单数,且冷菜数目比热菜多,而且是热菜的倍数,立刻离席,坚决不能逗留!这种宴席,有另外一种称呼——冥宴。

东武望馀杭

云海天涯两杳茫

何日功成名逐了

还乡

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

痛饮从来别有肠

今夜送归灯火冷

河塘

堕泪羊公却姓杨

——苏轼《南乡子》

“你妹啊!”我一把摁着手柄按键,“这是一个刚恢复正常的神经病人应该有的游戏水平么?”

“是精神病人,请注意用词。”月饼扬扬眉毛,手柄往桌上一扔,枕着胳膊陷进沙发,“南少侠,你这半年还是‘吃嘛嘛都香,干嘛嘛不成’啊?”

屏幕显示的“103:36”比分格外辣眼,我关了电视,眼不见心不烦。想想刚进门的时候,月饼装作没恢复大唱“小尼姑”,我就来气,月野四人不告而别更是让我心里堵得慌。

要不是月饼一时良心发现不再演戏,我差点没瘫地上。

“月无华,你丫老实说,这半年到底干嘛去了?”

月饼摸摸鼻子,端着唱大戏的架子,清了清嗓子,拖着腔调:“此事说来话长哇……”

听到京剧腔我就头大,恨不得拿针线把他的嘴缝上:“敢不敢简明扼要?”

月饼“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点烟,吐烟圈,长吁口气:“兄弟,谢谢你。”

我心说总算听句舒心话了,顿时浑身舒坦,游戏输了67分这事儿也就没那么闹心了。

“虽然你没我帅,也没什么本事,遇事冲动,又馋又懒没人生追求,”月饼慢吞吞地碎碎念,“这次‘白发石林’还算马马虎虎,没给我丢脸。嗯,干得漂亮!”

我这舒坦劲儿还没过去,又是一口闷气郁结于胸,有这么夸人的么?

“月无华,早知道我就不该去石林,直接把你送精神病院,”我夺过他嘴上的烟狠狠嘬了一口,“就你这张破嘴,一天不给你十次八次电棍都不解气。”

“还记得死兆星么?”月饼起身拉开窗帘,望着北方的夜空,“说到底,你还是去了石林。半年前我决定不让你涉险,自己解决‘白发石林’事件……”

以下是我通过月饼的讲述进行了整理——

两年前,月饼早我几个月接到老馆长的联系,本来不当回事,老馆长一句“事关你和南晓楼的身世”,说不得也要去一趟。

通过和老馆长的面谈,月饼了解了“异徒行者”的来龙去脉(详情见“白发石林”第四节)。促使他真正下决心和我接受“异徒行者”任务,除了探究真正的身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异徒行者”候选人或者继任者,如果没有参与选拔,半年内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家破人亡。至于具体原因,老馆长没有明说,只是用“这是一个千年诅咒”随口带过。

此事虽然蹊跷诡异,月饼却不是很相信。诅咒这玩意儿又不是病毒扩散,还能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随后,几批候选人拒绝这件看似扯淡的事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候选人甚至突然精神错乱,家中自杀。

月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诅咒真成立,我必然会受到影响;诅咒是暗中有人策划,我还是会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出现危险。而且,他隐隐感觉到,所谓的众多候选人其实是个幌子,“异徒行者”只能由我们担任。

为了探明幕后真相,他对我隐瞒了一部分事情,撺弄我共同接受了任务。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我在古城图书馆破阵,分明是针对我最擅长的能力进行的安排。

半年前,我们在“夜哭郎”事件中都看到了死兆星,月饼举止很奇怪,是因为老馆长曾经看似无意中说起过一件事——异徒行者见死兆星,一人在两个任务内有可能出现不测。如果任务与“火”、“土”有关,那么死兆星的诅咒必然应验。

在鄂尔多斯鄂托克旗境内的千里山完成“黄金家族”任务后,线索图出现,暗示新任务在石林。月饼想起老馆长聊过一件事——自古以来,但凡任务出现在石林,从未有“异徒行者”完成过,而且执行石林任务的异徒行者都会出现极其诡异的变化,要么变得疯疯癫癫,要么急速衰老死去。原因不明,只知道历代口口相传,石林任务由文族设置,必须精通戏曲书画之人才有可能完成。

死兆星诅咒和即将到来的石林任务联系到一起,就绝不是巧合。月饼意识到这个任务的危险性,故意找个借口争吵把我赶走,周游各地学习戏曲书画,准备充足才独自执行任务。

他在石林并没有遇到那对情侣,却折在了祥博那个“方便面和煲汤”的问题。月饼感觉到自己迅速衰老,举止出现了女性化的异状。月饼太了解我了,如果我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来石林执行任务。于是他用蛊术控制住异变,强撑一口气来到我居住了半年的城市,提醒月野他们对我绝对保密……

他想到了月野再怎么守口如瓶也会原原本本告诉我,却没想到我居然完成了任务。他恢复意识,身体复原,推知我已经完成了历代“异徒行者”都没有完成的“石林任务”,而月野四人决定各自回国重归普通人的生活。

这个决定不难理解。经历了那么多诡异事件,又以正常人的记忆生活几年,突然得知这几年的人生其实并不是真实的人生,换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接受。帮助我们完成支线任务,纯粹是多年友情和“九尾狐轮回”事件使他们重获生命的感谢……

月饼果然是说来话长,听得我抽了大半盒烟。

虽说对月野他们的决定有些遗憾,可是想想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干嘛一定要用友情之类的道德感绑架对方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呢?遗憾归遗憾,尊重对方的选择就是尊重彼此的感情。

“我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咯?”我顿感信心爆棚,“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瞎猫,一辈子总是能撞上一两只死耗子。”月饼摆弄着我从石林带回来的木鼠,“南少侠,过往的事情就算是翻篇了,以后不许没事儿就拎出来当正经事儿说两句。”

“月公公,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我抽烟抽得嗓子干渴,满屋找水,“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自己冒险,还不许我吐槽啊?”

月饼从沙发底下拎出几瓶啤酒,拇指一弹,开了瓶盖:“干了这杯酒,我们还是朋友。”

“咱们不是朋友,”我仰脖灌了大半瓶,抹着嘴角的酒沫,“明明是兄弟。”

“嗯。”月饼使劲眨着眼睛,“南少侠这半年烟量见涨,熏得眼疼。”

我故意狠狠抽了口烟:“蛊族最强的男人居然会被烟雾熏了眼?”

“蛊族又不是以烟量排资论辈。”月饼摸摸鼻子,“南瓜,了不起,谢谢你!”

我再没说话,只是继续仰着脖子把剩下的酒灌进肚子,如果不这样做,眼泪会落下来。

这一生,一辈子能遇上一个人,你说上半句他能接下半句,在危险的时候首先想到对方而不顾及自己的生命,有多难?

还好,我和月饼,遇到了彼此。

“所以,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我戳着木鼠的脑袋,想到那个土豪的熊样心里就膈应,“会不会和这只老鼠有关?”

月饼摸出一张满是乱七八糟线条的图纸:“这是任务原图,你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始终没有头绪。”

我接过图纸,凌乱的线条根本没有规律可言,很有些毕加索晚期抽象画的意思,完全参不透线索是什么。

我看了半天也没整出个所以然,百无聊赖地扳动着木鼠的爪子,突然,木鼠左后爪居然让我拧动了,体内传出“咯噔咯噔”的机关声。我又试了一下,那根爪子像是给手表上弦的拨轮,越转越紧,“咯噔”声更是响如爆豆。

“嘣!”木鼠从脑袋裂到尾部,露出一截蜡封的竹筒。我正要伸手拿,月饼喊了句“小心”,抢着拿到手里,放在鼻尖闻了闻,用火机烧化蜡油,拔开塞子,一股松香、薄荷混杂的气味飘出,呛得我鼻子痒痒的。

月饼拿着竹筒往外倒,没有流出想象中该有的液体,反倒是气味越来越浓。而铺在桌面的那张图纸,原本乱七八糟的线条多了许多虚线,由浅到浓。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图纸出现了一幅画面:乡村田间,行人面色悲戚,手拎祭品,走向极远处有几处孤坟。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拿着酒瓶向骑牛牧童问路,牧童指着一片杏盛开的村落。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月饼右手握拳探出。

我和他击了一拳:“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村。”

月饼扬扬眉毛:“南少侠,有没有兴趣去山西尝尝刀削面?”

“我倒很想喝几杯杏村的正宗汾酒。”我打着哈欠把钥匙丢给月饼,“你开车,我从云南回来还没合眼睡一会儿。”

月饼从衣橱拽出背包,一排桃木钉别在腰间,打了个响指:“走!”

我忽然觉得很感动,时隔半年,我们,又要出发了。

we are back!

“月饼,咱是不是来早了?”我苦着脸捧手呵着热气,还是冻得直哆嗦,“杏开在四月清明,咱这九月底来,难不成要等半年?”

月饼倒是很有雅兴,走走拍拍发个微博:“既来之,则安之。做人一定要有耐心。”

“我可没你那么好的兴致,为了完成石林任务还特地学了半年琴棋书画。”我缩着脖子跺着脚,“怎么才九月底,就冷成这样?”

从我暂居的城市到山西汾阳也就是个跨省高速,月饼车技没得说,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我昏头睡了一觉,再睁眼就到了。

汾阳位于山西腹地偏西,位于吕梁山东麓,虽然面积不大,历史却极为悠久。春秋时期的晋国,战国时期的赵、魏、韩三国,就是如今的山西,故此又称为“三晋”,自古便属于人杰地灵,民风豪迈之地。

提到山西,第一印象首先是煤矿和挥金如土的煤老板,不过这都比不上汾阳的名气。古时汾阳称为“秦晋旱码头”,是陕西进入中原的重要城镇。汾阳不仅交通便利,更是全国著名的“酒都”,汾酒、竹叶青产地,中华名酒第一村——杏村就在汾阳。盛唐时期,这里以“杏村里酒如泉”、“处处街头揭翠帘”成为酒文化圣地,杜牧一首《清明》更是给杏村做了流传千年的广告。

然而,如同“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一个道理,或许是来的时机不对,也有可能是到的地方不合适,杏村别说杏了,连棵杏树都没见着。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仿古建筑和现代化气息的小城,呼啸而来的汽车和钻缝而过的电动车比比皆是,要不是满是城市味的空气里多少还透着些许酒香,真难想象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千年酒都。

我正感慨着“时代进步到底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对文明的毁灭”,月饼看了看天色:“雾霾没那么严重,这种冷有些不正常。”

山西煤业发达,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发展,随之而来的还有严重的雾霾天气。自打下了车我就没见过太阳,眼前灰蒙蒙一片,喘口气都觉得肺里塞了二两灰,毛毛刺刺的,很不舒服。

月饼这么一说,我才回过味儿,打开手机看了看温度,20.5°,虽然温度不高,可也不至于冷得冻骨头。

“雾霾天气,人不见影,”月饼摸了摸鼻子,“呵呵,很适合阴人阳走。还记得后街饭馆么?”

我心里一动,想起上大学时遇到的一件事——

大一的时候,连续一周特大雾霾,我都快蔫成缺少光合作用的植物,整天无精打采。要不是月饼实在太懒每天催我打饭,我宁愿饿着也不想出门。

这天我去学校后街饭馆子要几个小炒,捎几瓶二锅头准备祛祛寒气,估计是来的比较早,馆子里还没有顾客。我点了餐,闷头玩手机,忽然感到遍体发寒,我以为老板把空调开成了冷风,抬头一看,空调压根没开,倒是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桌人。

那桌一共五个人,男女老少看着像一家子,坐得板板正正,面色白得就像泡过一样,脸庞浮肿,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很怕灯光。老板多少有些势利眼,看他们点得菜多,就先连珠炮似的先给那桌人上了菜。

我本来没当回事,只是那几人着实太扎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到满桌的菜品,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大冬天的,哪里有点一桌冷菜的理儿?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不用店里的筷子,变戏法似的一人一双极长的筷子,年长那人先下筷把盘里的菜夹了个遍,其余人才开始动筷。这些人用筷子的方式很独特,并不是惯常的一根动一根止,而是剪刀状交叉夹菜。

中国有许多传统古文化,流传至今已经很少有人知晓来龙去脉。比如筷子的标准长度是七寸六分,代表人的七情六欲。一双筷子分别代表太极阴阳,使用时活动的一根为阳,不动的一根为阴。拿筷子吃饭是控制七情六欲,起到阴阳相济的效果。

想明白这一层,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偷偷瞄着他们脚下,屋子里虽然日光充足,可是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我遇到了“阴人阳走”!

所谓阴人,为横死之人,怨气不散,于死地三丈六尺范围内飘荡。此地若阳气充足,阴气不能成形;若阳气不足,阴气大盛而化成人形,做生前最后一件正在做的事情。但是阴人不能接触阳气之物,比如筷子(与嘴接触故阳气足)、鞋子(涌泉穴为脚底阳气之根本)等物品,只能用阴物代替。这种特别长的筷子,称为“冥筷”,随死者下葬,意为“快离苦海,长此方休”。交叉夹菜更是阴人特有,意为“阴阳颠倒”。

阴人常出现于长期雾天、人烟稀少、无月之日的子时这几种阴盛阳衰的时段和地点。这几天特大雾霾,正好给阴人提供了最好的时机。

我小炒、二锅头也不要了,撒丫子就往寝室窜,结结巴巴讲了这件事,月饼这个千年之懒二话不说,穿裤子套衣服去了饭馆。那一家子阴人早已不见,倒是老板神色慌张往抽屉里塞着钱。我打眼一瞅,是一摞冥币,心里有了计较——这几个阴人是来讨债的。

回了寝室,我们查了不少资料,得知这个饭馆十几年前生意就很兴隆,结果半夜厨房跑火,店老板一家五口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当晚厨子回乡探亲,躲过一劫,回来后重建饭馆,接手了生意。

这件事虽说轰动一时,却没有人为的纵火痕迹,时间久了就不了了之。

而现在的店老板,就是当年的厨子。

我们觉得事有蹊跷,半夜又摸回饭馆。透过窗户望去,餐厅摆放财神的台位换了五个灵牌,店老板烧着纸钱念叨着“当年如何财迷心窍,临走时打开煤气开关,在灶台抹了白磷,造成失火假象。请这一家五口原谅,赶紧托生,不要总是在阴天、半夜出现”云云。

月饼用手机录了视频,当晚找了个办法送到警局。店老板被抓时,居然面带微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总算解脱了。”

警方自然不相信“阴人讨债”之类的无稽之谈,认为店老板常年承受巨大压力导致精神出了问题。倒是学校流传起“饭馆闹鬼”的段子,校园网还专门开了个讨论贴,同学们讨论的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仿佛都是亲身经历。

可惜的是,经此一事,这家饭馆再没人敢接手,慢慢破落荒废了。

书归正传——

想到“阴人阳走”,我打了个哆嗦,愈发觉得这种寒气像是阴气入体。也许是心理作用,再看来往行人,影子缩成一团跟在脚下,个个都像阴人。

“月饼,这里别不是一座鬼城吧?”

“南少侠,你是写书把脑子写糊涂了,还是联想太丰富?”月饼瞥了我一眼摇头叹气,“就这么点胆子,我真怀疑你到底完成‘石林任务’没有?”

“没完成你现在能好?”我干咳两声,“别说是阴人,就算是鸟人,但凡敢出现,我也折了他的翅膀。”

“阴人,确实有。”月饼抬下巴点着街对面的女子,“喏,那不就是么?”

我紧张得肝儿颤,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失态,假装系鞋带避免被月饼耻笑,顺便打量着女子。

背影看去,女子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穿着一件青白绸修身连衣裙,好身材包裹的有前有后。走路姿势更是婀娜,屁股左扭右摆,都快甩掉了,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有辆车还差点追尾。很有王祖贤、张曼玉饰演的《青蛇》中初化人形,在河边扭臀走路的风骚劲儿。

虽然看不到面貌,想来差不到哪儿去。我脖子都快伸断了也没看到她的正脸:“观相知人。女子倚门而立,眉目含春,慢走摇臀,不是小姐就是小三啊。怎么可能是阴人?没想到不动尘心的月公公居然好这一口。”

“好这口的是你吧?”月饼摸出一枚桃木钉,对着指尖扎下,桃木钉像医院验血用的吸管,把血液吸了进去,通体透着暗红色,“看她的头发。”

女子走得依旧妖娆,时不时摆弄头发,生怕被忽视没有存在感的作态。按照常理,头发应该很自然的飘起散落,可是她的头发却像一块蘸饱了水的黑布,厚厚一坨根本没有散开。

“发为人之气”,阳气足而发浓盛,阴气足而发稀疏。中国自古就有男女蓄发的习俗,一是应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孝道,更深层的含义是由此判断此人是否阴阳协调,或者是别的什么异物。直到清末民初的几次新锐运动,几千年的习俗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几次运动虽说是革了男人的头发,女人的蓄发风俗却未改变。虽说女子留长发确实好看,这里面还有个更古怪的说法。自古以来,异物、阴气多以女子形象出现,头发是气之根本,若阴气足,头发被阴气凝结,浑若整体,古人由此判断女子是否正常。

这个女子的头发显然充盈阴气,月饼由此看出她是阴人。

“准备用阳血桃木做了她?”我联想到月饼一桃木钉攮过去,女子嘶叫挣扎,衣服化成寸寸碎片,口鼻冒出灰气,直至灰飞烟灭。说不定有那么几秒钟时间还能看到女子身体,大为兴奋。

“色迷心窍了?”月饼把桃木钉别回腰间,摸着鼻子微微一笑,“满大街都是人,这会儿动手不出一分钟,咱俩就在网上火了。”

我被月饼看穿心事,老脸一红:“多少人想当网红还没机会!”

可能是我们俩说话挺大,女子似乎听到了,转头看了过来,容貌果然惊世艳俗,眉目间满是春意,葱嫩的食指轻佻地勾动,荧光粉色口红勾勒的略厚嘴唇极为魅惑,似乎在对我们说:“来啊……来啊。”

我看清女子模样,如坠冰窟。虽然温度阴寒透骨,可是我此时体会到的冷,却是从五脏六腑散出,几乎把血液凝固。

“既然邀请,那就不推辞了。”月饼扬扬眉毛,打了个哈欠,“南少侠,冷静点。她再漂亮也是阴人,和咱不是一个族群。”

“她……她……她是……”我牙齿打着颤,开始怀疑那段经历的真实性。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白发石林’里和祥博融进恋人石的女人?”月饼目送女子风姿摇曳地扭过街角,“没有看错?”

“月公公,别看我眼睛小,见到漂亮女人绝对能自动存档,”我脑子乱腾腾有些头晕,“我是不是中了‘魅音真言阵’的幻觉?石林经历到底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要不然我怎么恢复正常的?”月饼指着自己的脸,“她是阳人,她是阴人。也许是她曾经来过汾阳,误入阴气重的地方,两气交融,使她变成了她的模样。”

月饼说的两个“她”,换做外人肯定不明所以,我倒是听得明白,这个解释有几分道理,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自古以来,确实有某人进入邪魅之地,体气影响了此地的阴祟,使之变成这个人的相貌出现在人间的例子。可是阴祟化人,必须天道、地境、命格、时辰、两气完全相符的一刹那才能出现。这种几率比“地铁靠着陌生美女打瞌睡,女孩很善解人意一动不动任由你睡”的可能性还小,偏偏都让我碰上了,这不是扯淡么?

“难不成我和她前生有一段情缘,今生来还?”我觉得这个解释道挺合理。

“南少侠还真会往脸上贴金。这话让祥博听到,恋人石保证变成飞来石砸死你——跟上去瞧瞧不就明白了。”月饼慢悠悠倒是不着急,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喃喃自语,“前生……今世……”

“她是她的前生,她是她的今世?”我懂了月饼的想法。

“石林!祥博是文族,留下线索是杜牧的《清明》。诗里指出的任务地点是杏村……”月饼摸了摸鼻子,“南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你解决了从未有人完成的‘石林任务’?这个由文族设置的任务,必须精通戏曲书画之人才有可能破解。我为此学了半年,还是中了招,偏偏你去了遇到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明……”

“小爷注定是站在历代异徒行者食物链最顶端的男人。”我做舍我其谁状。

“只能说明你运气确实挺好。”月饼扬着眉毛“哈哈”一笑,“南瓜,我是蛊族,你是什么族?”

说到这个我心里就不得劲。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最羡慕的不是名车、豪宅、时尚品牌,而是父母骑着破自行车,孩子坐在后座指着路边的kfc:“爸妈,我要吃。”

平常人最简单的生活,却是我最向往的幸福。月饼虽然也是孤儿,但好歹是由蛊族抚养长大,他有保护他的哥哥阿普,还有曾经深爱的阿娜。而我没有遇到月饼之前,只不过是一个“死在家里可能都没人发现”的孤者。

我虽然很不痛快,嘴里倒是没闲着:“汉族!”

月饼察觉到我的情绪,递过来一根烟:“能破解石林任务,写小说,这都暗示你是文族。杏村,或许藏着文族真正的秘密。而你,是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

“觉得我头大身子窄就明说,不用指桑骂槐说我像钥匙,”我快走几步拐过街角,“再不跟上去锁眼都找不着,我白长成钥匙了。”

“善于自嘲是探险人生必不可少的性格优点啊。”月饼下了结论。

每次遇到危险,我和月饼喜欢相互斗嘴,既能舒缓情绪,也能使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可是,这一次,当我们转过街角,看到的情景完全没有心情斗嘴。

这条城市里常见的老街并不起眼,逼仄的街道两旁,矮小的老房保留着现代化城市难得的历史感,青瓦房檐生着一层厚厚青苔,斑驳破旧的木门贴着残破的对联,几个半大小孩蹲在门前掷石子耍得开心。

灰蒙蒙的雾霾就像一块厚帘布覆盖着整条街道,那个女人早已不见,行人们拖着脚走得很缓慢,时不时有人问孩子道路,孩子笑嘻嘻的指着远处……

那几个孩子脸色赤红,眼球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膜,两条眉毛延伸至头发鬓角。其中一个孩子抬头看着我们,脖颈“咯噔咯噔”作响,咧嘴一笑,牙齿残缺漆黑,舌头糊着一层青色舌苔,干裂的舌纹像是舔了一块蜘蛛网。

“吞下去。”月饼摸出两粒黑不溜秋的药丸,递给我一颗,“居然遇到了鬾。”

古人把不干净的东西分成二十四种,分别是“魑、魅、魍、魉、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魉、魐、魒、魓、魕、魖、魆、魋、魖”。“鬾”是传说中的小儿鬼,由横死的幼儿化成,每百年才长一岁。

这几个孩子十岁出头的年纪,推算起来,大概死于唐朝。

我打了个冷战,后悔雾霾太大,没有看方位就冒冒失失闯进这条街。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些不起眼的街道。误入这些街道的人,或神志恍惚、或心情暴躁、或心情郁闷,有些体质敏感的人还会看见许多奇怪的东西,脑海里出现乱七八糟的画面。

其实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这类街道,一般都是居于城市阴气最重的西北角。如果在建造城市的时候没有针对这个方位进行特殊的处理,则会变成阴气滋生的地方。阴气最凶煞的街道,不干净的东西极易成形,称为“阴街”,多是千百年前出现过大规模屠杀,怨气不散聚于此地形成。阴阳相吸,越是阴气重的地方,越能吸引常人前往。许多城市有名的小街,多是由此改造而成,当然经过了堪舆格局的重新布置。

稍微懂点堪舆格局的人,遇到这种街躲都来不及。我们倒好,一头撞进来了。

我接过药丸囫囵吞下,慌乱中卡在嗓子眼,辛辣的药味顶得鼻涕眼泪哗哗直流,抻长了脖子才咽进去。

“你就不能嚼两口再咽?”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还没收了鬾先把自己噎死不打紧,浪费了蛊族秘制的‘祛阴蛊’那就很尴尬了。”

我捶着胸口使劲喘气:“千万别说配方,我后半生还想好好吃口饭。”

月饼扬扬眉毛,桃木钉夹在指缝像金刚狼的爪子,走向小孩们:“知我者,南瓜也!我正准备说,既然这样那就不说了。南少侠掠阵,待孤收了这几只鬾,痛饮杏村。”

我心说月无华你丫能正经点不?学了半年大戏,说话都不正常,满嘴戏文很好玩啊?

不过看他表情轻松,我心里多少有了底,胆气也壮了,满脑子回忆书里看来的收鬾手段,待会儿也好露两手。

“客官饮酒么?”年龄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到我们身边,歪着恐怖的脑袋,白膜覆盖黑眼球透着一丝天真,声音更是清脆干净,“喏,往前走就是杏村。酒娘在那里等你们。”

月饼愣了片刻,桃木钉别回腰带,蹲身摸着孩子乱糟糟的头发:“酒娘是谁?”

“酒娘就是酒娘啊,千百年来大家都这么喊她。”孩子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脸颊深陷两颗酒窝,干巴巴的脸皮皲裂出条条细纹,“噗”地一下破裂了,露出塞满烂泥的牙床。

孩子慌忙抽回手从地上挖着泥土往脸上糊着,手指缝里满是挠头抠下来枯发、暗黄色头皮。直到把脸颊的肉窟窿填好,才内疚地拧着衣角:“对不起,对不起……惊着客官了。酒娘说遇到行人问路,不能多说话,不能笑,要不然会现出本相,会被当成怪物打死。你看,那年有个行人口渴讨碗水喝,我见那人和善,多聊了几句,鼻子裂了。他一刀砍中脖子,这道疤,可深了。要不是酒娘救了我,早就活不成啦。”

孩子稍微扬起脖子,一道蜈蚣形状的伤口从脖颈延伸至喉结,森森白骨刺棱着骨茬,看得我的脖子都隐隐作痛。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很酸。自古以来,常人谈鬼色变,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只鬾却这么害怕人类。很多人都说鬼有多么恐怖,真能见到鬼的又有几个?反倒是许多人,内心住的那只鬼更可怕。

“小朋友,愿不愿意像别的孩子,能在阳光底下做游戏,上学,有爸妈疼,慢慢长大结婚生孩子?”月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桃木钉偷偷抠在掌心。

“当然想了,”孩子毫无防备地拉着月饼的手,“酒娘说遇到那两个人之前,我们只能当接引者。有时候我们也会躲在街口偷看,可羡慕那些小朋友穿得很漂亮,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呢。”

我想到月饼要做什么了,心里堵得难受:“月无华,别这么做。”

“舍、离、断,得、自、在,”月饼一字一顿,举起桃木钉,顺着孩子后脑刺入,“他们这样活了千年,更苦。不如早转生,哪怕只有几十年生命,也足够了。”

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爱,无慈无悲。只有放下,才能得到。

月饼这么做,是对的。

桃木钉没入孩子后脑,钉尖刺穿枯朽的死皮从前额穿出,骨屑如同粉尘洒落。

“哥哥,我好疼,好久没有疼得感觉了。”孩子没有一丝痛苦,反而面带一丝微笑,“我好像又是一个人了,只有人才会疼,对么?”

一缕灰色阴气,从孩子额头刺口飘出聚在头顶。随着阴气越聚越多,孩子身体越来越瘪,直到阴气飘尽形成一尺长小人形状,孩子只剩一张皱巴巴的人皮,乱糟糟堆成一团。唯有那双眼睛,骨碌碌滚个不停,白膜早已不见,黑色瞳孔分外透亮。

在孩子消失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原本清秀的脸。圆嘟嘟、粉嫩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两颗深深地酒窝漾着笑意。

“南瓜,该你了。”月饼走向那几个孩子。我看到他的眼角很湿。

眼为气之精,毁眼才能灭气。我取出银针,迟迟不忍扎下去。漆黑透亮的眼睛如同一面小小镜子,映着我哆哆嗦嗦的手指。

我咬着牙向下压着手腕,针尖一点点刺进瞳孔,一汪黑水如同糨糊,缓缓淌出,最后一丝阴气终于融进了人形阴气……

那几个孩子,也被月饼散了阴气,只剩几双眼睛。

我木然地挨个刺破,心脏疼得好像也被银针扎了进去。短短几几分钟,我大口喘着气,默念往生咒,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透了衣服。

“来生,记得这两个哥哥。”月饼双手合十,对着几道阴气拜了几拜,“我们带你们吃肯德基。”

人形阴气似乎听懂了我们说的话,抬起小手挥动,越来越淡,终于融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雾霾。

一缕阳光透过阴灰的天空,斜斜射下。温暖的清风从街口吹进,雾霾瞬间散尽。

这条阴街,亮了。

酷似石林女子的女人,站在街中央一处旧房门口,横匾龙飞凤舞着“杏村”三个大字,浓郁的酒香从院里飘出。

“酒娘这厢有礼了。第一个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不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为了几百条冤魂能够解脱,我眼睁睁地看他受了那么多苦,被常人伤了他那么多回,只能在最后时刻救他。但愿他来生,不要投胎给像我这样的母亲,”酒娘美目笼着一层雾气,轻轻叹着气,“千年了,终于等到‘文蛊手足’。只有你们,不是因为恐惧、憎恶伤害他,而是为了他好才这么做。也只有你们,才能破解杏村的诅咒。”

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她的声音,居然和石林女子的声音完全相同。

她们,根本是同一个人!

酒娘转身,款款回到院内,不多时院内欢声笑语,锅碗瓢盆、板凳摆放、架柴生火声不绝于耳。勾人口水的高汤面香浓得化不开,许多行人顺着香味走进阴街,议论纷纷,眼睛放光,吞着口水涌入院内。

“南瓜,还记得那首《清明》么?”月饼微微皱眉,注视着食客们,“据考证,这首诗有可能不是杜牧所写。如果不是,那么写诗人的目的是什么?倒是很像留给世人的线索,引诱人们来到这里,就像咱们的任务线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村。

我心头一凛!方才发生的一切,除了清明时节有偏差,剩下三句诗,不正是我们的经历么?换个角度想,如果“清明时节雨纷纷”只是指天气而不是指节气,那就全对上号了。

酒娘说的那番话,又有什么含义?她到底是谁?

“酒味儿不错,面香扑鼻,老汤熬得够火候。”月饼吸着鼻子闻了闻,“敢不敢尝尝正宗杏村和刀削面?”

“再危险的事情也挡不住一颗吃货的心。”我嘴上这么说,手里没闲着,军刀、银针、火机都放在能最快摸出来的口袋以防万一。

“你那颗吃货心早被猪油蒙住了,正好吃碗面条刮刮油。”

“滚!刮油要喝普洱!”

院落从外面看并不起眼,谁曾想别有一番洞天。起码三百多平的院子摆着三十多张原木桌子,食客们坐着木头方椅,叫好声不绝于耳。

酒娘不见踪影。院中央,穿着白麻衣、黑色粗布裤子的中年人蹬着单轮轱辘,头顶一坨面团,双手挥着弧形削刀正在削面。随着叫好声越来越响,中年人双臂舞动如同两团旋风,直至化成两团淡淡的影子,根本分不出哪是胳膊哪是弧形削刀。一条条长短厚薄几乎完全相同的面片从他的头顶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如同流星赶月准确地落进身前三米的铁锅。更妙的是,面片落水根本没有溅起任何水,像一条条灵活的白鱼,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入水,在沸腾的铁锅沉浮翻涌。

铁锅热气蔚然,升腾着团团白色水雾,水泡“咕嘟咕嘟”冒个不停。

我对各地民俗很有兴趣,这种刀削面的做法有个俗称“灵猴献寿”,古时只有大户人家的尊者过生日才能见到。山西太行山产猴,耍猴人捕幼猴训练,表演猴戏混个糊口钱。一位侯姓面师傅看了猴戏心有所悟,模仿猴子蹬车,头顶寿面,苦练十余载,削断了两个手指,半个耳朵,头皮、脸部更是伤痕累累,才独创出这门绝技。

面师傅本就姓侯,脸上刀疤累累活脱脱个猴脸,只在庆寿时施展,故此称为“灵猴献寿”。

侯师傅名声大噪,闻名而来的求学者络绎不绝。不过这门绝技着实难学,危险性太大,选徒有“天秃、个矮、品端、指短、腰细、腿弯”六大苛刻规矩。久而久之,这门绝技竟然失传了。

现今也有面师傅根据古法苦练,可惜只能学其表而失其魂,终归是个表面功夫。

没想到,在这条阴街,这间诡异的“杏村”饭馆居然能遇到,也算是一件幸事。

“别光想着收集素材,”月饼拉着我拣地儿坐下,“正事要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多人在这儿,我就不信酒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再说酒娘那么漂亮,肯定不是坏人。”

“食色,性也。”月饼摇头叹气,“南少侠活得挺真实啊。”

我正想回两句,只见面师傅将最后一块面团削进锅,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丁点儿面痕,双腿弯曲绷直,从轱辘上跃起,空中翻了个180度,眼看着就要脑袋着地,食客们“啊”地惊叫。面师傅双臂探出,用削刀顶着地面,拧着麻腰又转了180°,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站稳,双手持刀抱拳揖了个圈。

炸雷般的叫好声轰然而响!

这个动作实在惊险漂亮,力度、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月饼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酒娘从院北的矮房推门而出,笑盈盈地环视一圈,眼波顾盼留情,食客们顿时鸦雀无声,都有种“酒娘看我了”的欣喜。

“今天小店开业,咱也不搞剪彩放鞭这些营生,”酒娘清清嗓子,普通话标准得就像空姐的服务提示音,“承蒙各位捧场,赏完面师傅手艺,再尝尝刀削面,还有陈了二十年的杏村。今儿全部免费,要是好吃好喝,欢迎常来。伙计们,起面上酒。各位少安毋躁,稍等片刻,过会儿还有傀戏助个兴。”

此话一出,食客们几近癫狂,巴掌都快拍烂了。我和月饼对视一眼,没有吭气。

这里,居然有傀戏?

那是只有阴人才能表演的阴戏。

店伙计抬着漏勺从锅里舀面扣进粗瓷大碗,另外几个伙计往面里加着卤汁、臊子、鸡蛋卤子、时鲜蔬菜,一碗碗香气腾腾的刀削面流水般摆到桌前,瓷坛泥封的酒坛子拍开封口,更是香气浓郁,闻之垂涎。

食客们齐声欢呼,拿着长筷大快朵颐,吃到兴起就着杏村,好不痛快!

“不能吃。”月饼挑起一根面条,凑在鼻尖闻了闻。

白嫩细滑的面条裹着卤汁,根根最正宗刀削面的六分长短,油嘟嘟的煞是馋人。绿的菜、黄的蛋、红的辣子、些许陈醋,更是将一碗面装饰的团锦簇,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尤其是臊子,肉丁粘着油珠,浑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香味更是独特,浓而不腻的香气顺着鼻腔进入口中,还没吃就已经满嘴生津。

我苦着脸狂咽口水:“这么多人在吃,肯定没问题。咱就稍微尝尝?”

“阴人傀戏,凡所能见,九死一生。”月饼倒了杯酒,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浆黏腻醇厚,酒香扑鼻。

我根本没有认真听月饼说了什么,怔怔地盯着酒面,心里就一个念头,我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

现在想想,当时的状态非常奇怪,如果不是月饼几句话点醒我,可能再没有机会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

“知道最高深的蛊术是什么?”月饼摸出桃木钉,对着我的太阳穴刺下。

强烈的酸痛如同一溜火线,顺着脑袋烧到心脏。我疼得险些坐倒在地,就这么几秒钟时间,忽然清醒了。

刀削面、杏村依然喷香诱人,却再没有之前那种致命诱惑力。

我刚才怎么了?

“蛊术分为虫、草、人、物四大类,细分为108种蛊,每一种练到极致都会有惊人的作用。”月饼的声音好像很远,又仿佛就在耳边,“然而最高深的蛊术和这四类无关,存在于普世,就是食、色。”

“美食、美酒、俊男美女,对任何人都是致命的诱惑,沉迷其中必然心智迷乱,荒淫糜烂,丧失本我。在酒肉中稍微加几样调料,比如有些店会用罂粟壳子熬汤作料;或者在容貌上稍作调整,就像很多女人热衷整容化妆增添吸引力。多少英雄豪杰折在其中,商纣王宠爱妲己,酒池肉林,终日享乐导致亡国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且不说那些大人物,普通人又有几个能顶住这些催发人欲的玩意儿?你看他们……”

我听得冷汗直冒。蛊族自古以来就是一场神秘的族类,蛊术更是谈及色变,没想到最能毫无察觉毁灭一个人的蛊术,居然是任何人都喜欢的食、色。

再细细一想,吃货们对美食近乎痴迷的热衷,粉丝们对偶像的抗热追捧,男人们对漂亮女人的迷恋追求,女人们对帅气男人的芳心可可……

原来,最高深的蛊术,就存在于我们身边!

我们每个人,时时刻刻在接触这些蛊,稍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再看那些食客,才意识到不对劲。

有些人假装吃面喝酒其实偷偷瞄着酒娘,眼中满是野兽般的色欲。有些人埋头大吃大喝,浑然不顾形象。有个白领打扮的女子,更是端着碗往嘴里倒着面,滚烫的汤水燎起嘴角一串水泡,女子毫无察觉,用衣袖摸着嘴角残汤,水泡挤破,黄水把妆容涂抹得乱七八糟,皱巴巴的白皮粘在嘴边。

女子拽下烂皮,在手里搓成小球,丢到嘴里“吧唧吧唧”咀嚼:“再来碗面。”

两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满脸通红,打着浓臭的酒嗝,交杯换盏喝得起劲。其中一个男子鼻孔流着鼻涕和酒浆混合的黏液,伸出舌头舔进嘴里,砸吧着嘴眯眼陶醉。

同桌进餐的食客也不嫌弃,依然各顾各的。

整个院子,充斥着人类最赤裸裸的原始欲望。

“面里有这样东西。”月饼用筷子从碗底挑起一块类似八角大料,黑不溜秋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山西刀削面,最有名的不是刀工,也不是和面手艺,而是臊子的制作秘方。这是牛蹄骨片,牛行于田间食百草,蹄骨缝夹着四季草香味,百草顺着血液延伸至骨,是调滋勾味的好食材,高汤多用牛骨熬制也是这个原因。作调料最好的牛蹄骨,取自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存于地窖的牛骨。这种骨早被阴气泡透,更能扰乱阳气,使人失去常态,泡在酒里效果更好。”

月饼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食客们异变的原因,吃货的心早就被恶心填得满满的,只剩胃里翻江倒海。

“看看酒娘的面相,看相我不如你。”月饼把牛骨丢回碗里,冷笑望着酒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呵呵,我还以为她是好人。”

我向酒娘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索性也没什么好躲闪的,来了个四目对视。

酒娘似乎察觉到我的用意,也不回避,故意仰起头让我看个清楚。我这才发现,她虽然和石林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却有一处微小不同。

她的右眼皮有一块不起眼的淡褐色漩涡状疤痕。我心里有了计较,眼为气之精,是人体收纳外气之处,眼皮的疤为漩涡形状,面相称之为“漩眼”,相当于龙卷风的风眼,增强了纳气的功效。

唯一不好的是,漩眼既纳清气也吸浊气。清气多则目明眸亮;浊气聚则眼袋明显。这种面相的女人对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根本无法抗拒。若女人命格不够硬,浊气多于清气,吸引的男子多为好色贪财、寡情薄意之徒,一生坎坷,命运多舛。除非遇到命格极硬之人,方能将浊气排出而清气大盛,遇事否极泰来,诸事皆顺。

酒娘对着我抿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皮,随即收敛笑容:“各位吃饱喝足,该看的也都看了,接下来请欣赏傀戏。”

“梆!”梆子声响起,酒娘身后的屋子忽地刮出一阵冷风,阴森森的“呜呜”声从内传出。窗户“扑棱扑棱”开合,一只人手从窗台向上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掌贴着玻璃,食指在玻璃上来回划拉,就着雾气写下了“我死的好惨”五个大字。

也许是气氛影响,食客们痴痴呆呆盯着那五个字,好几个人缩着脖子打哆嗦。有人过于害怕起身想走,站起来腿却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个吃嘴角烂皮的女子更是夸张,半张着嘴,汤面顺着下巴流淌进胸口。

我瞅着那五个字越看越生气,月饼见我面色不对:“别受影响,精神凝气,好戏还在后头。”

我压低嗓音嘟囔着:“能不能专业点!就这么五个字还整错别字!‘死’是动词‘好惨’是形容词,明明是‘得’不是‘的’。”

“南晓楼,我真怀疑你这脑子里到底长了些什么?”月饼绷着脸强忍着不笑,“还有心思研究这个,你不也一堆错别字么?”

“我好歹也是个作家!虽然我也写错别字,可是就见不得别人写错别字!”

“杏村百年开业一次,至今已经十一次。”酒娘双手展开呈半圆形,“每次都是你们这些人,我实在是厌倦了。”

屋里的“呜呜”声更加凄惨,木门“吱呀”开了条缝,一只枯瘦的手掌从门缝里摸摸索索探出。“咣当”,木门打开,两个长发拂面,身穿血迹斑斑白衣的男女趴在地上,双手板着门槛向外爬着,身下是一条殷红的血迹。

“我死得好惨。”两人哀呼着抬起头,长发散到耳侧,露出没有五官,只有惨白人皮的脸!

这两张脸实在太过恐怖,食客们齐齐尖叫,仓皇起身,撞翻了桌子,碟、碗、酒坛碎了一地,一时间汤汁淋漓,酒水四溅。大家也不顾得疼,踩着满地碎碴子往门外跑。

“吃了阴宴,看了阴戏,已是半个阴人,还想走出这个院子?”酒娘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声音依旧轻柔好听,“你们很快就会记起千年前如何对待杏村,继续看吧。”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双脚快似风火轮,推开众人率先冲到门口,一看就是“广场舞生龙活虎,公交车浑身是病”的行家。当她跨出院门,鞋底闪出烙铁般的灼红,“滋滋”地冒着黑烟,焦臭扑鼻。

老太太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鞋底像贴膏药粘在地面,露出烫得焦黑,血肉糜烂的脚底板。

酒娘柳眉微挑,眉角挂着一丝煞气:“刘大妈,您还是好好地看戏吧。再往外走几步,整只脚都保不住哟。”

老太太捧着脚哀嚎:“我不是什么刘大妈,你认错人了。我……我叫张淑兰。”

酒娘再没搭理她,很优雅地拢着额前刘海:“请各位回座。”

食客们迟疑地看看门外,望望酒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酒娘莞尔一笑,双手伸到脑后。轻微的“刺啦”声响起,头皮连带头发慢慢撕开,额头正中裂开一道连着细密肉丝的缝隙,从双眉顺着鼻梁一直延伸到嘴唇。

那张脸满是暗红色的肌肉,一条条如同蚯蚓般粗细,嘴角更是裂到耳根,巨大的牙床上下开合,“呼呼”漏风。

酒娘抬起那张恐怖的脸,没有眼皮的眼球几乎突出眼眶,环视众食客:“世间都以美为荣,殊不知你们看到的美貌,只是一张臭皮囊而已。可笑,可叹!”

“啊!我见过她!我见过这个场景……”人群中一个穿着性感,画着浓妆的漂亮女子失声喊道,“我在梦里见过,咱们……咱们都死了!”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我惊得手心满是汗水,女子的惊呼更是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境,许多隐藏在记忆里的暗线,渐渐明朗,串了起来。

记得小学学习杜牧的《清明》时,老师秉承着填鸭式教育“背、写、考”三大法则,要求学生熟练背诵默写,第二天进行小考。

我写完作业小十点了,背了几遍眼皮子开始打磕绊,书本砸脸直接昏睡过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荒无人烟的野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包在杂草中若隐若现,寒风吹的枯树枝瑟瑟抖动,乌鸦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呱呱”叫几声,扑棱飞起,钻进一处坟包的野洞,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块枯骨……

我穿着古时的长袍,顺着羊肠小路往前走着,绵绵细雨如同一层细纱,使得眼前一切变得目糊不清,唯有牧童吹奏的牧笛声时断时续。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一片混沌,只知道跟着笛声前行。慢慢的,我身边多了许多失魂落魄的行人,晃着肩膀、僵直双腿加入追寻笛声的队伍。

有些人哭声悲切,闻之垂泪;有些人低声“呜呜”呻吟;有些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有几个女子抱着襁褓,眼泪“簌簌”落在婴儿脸上。

牧笛声愈发凄凉,节奏分明是送葬时的丧乐。我打了个激灵,心头一片清明,看清了周遭的事物。

那些行人的黄白色面皮如同罩了一层丧布,两只眼睛只有白色瞳仁,透着惨白色的幽光,时不时有蛆虫从眼角爬出,顺着扁塌的鼻梁钻进鼻孔,再从耳朵眼里钻出。摔倒的行人四肢仿佛没有骨头,反方向折断,骨茬从淌着黄水的烂皮里面顶出。那几个女子听到笛声更是举止怪异,双手插进头发拼命撕扯,任由襁褓掉落,滚出一具具黑瘦的小小干尸。

这时,远处的坟头向外拱着黄土,黑水“汩汩”冒出,一双双黏着一点点烂肉的骨手从坟里探出,摸索着坟沿,坚硬的土地又爬出无数具尸体,拍打着身上的泥水烂土,加入前行队伍。

站在树梢的乌鸦“呱呱”叫着,大片乌鸦像黑压压的乌云从远处飞来,啄食着这群行尸走肉。

我明知道这是噩梦,却根本醒不了,仿佛现实般置身其中,甚至能闻到行尸的臭味。我试着张嘴呼叫,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拖着身体往前走。

这时,田间走来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身着蓑衣的牧童单手板着断了半截的犄角,另一手举着牧笛吹奏,默然注视着我们,牧笛指向树林拐角一处破旧院落,门口插着一面破败旗子,写着“杏村”三个大字。

一位风姿卓越的女人倚门而立,勾人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这里有最好的刀削面,还有上好的杏村,客官们来啊。”

牧童,正是我和月饼在巷子遇到的小孩子;那个女人,正是酒娘!

“嗖嗖”两道灰影破空划过,钉住酒娘左右双脚。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从人群众掠出,半长头发斜斜盖着眼睛,瞥了我一眼扬扬眉毛:“这是梦!我已经封住她阴气阳走的泥丸宫,大家赶紧醒过来!”

两道灰气从酒娘脚背涌出,酒娘嘶嚎着现出那张恐怖的脸,身体渐渐模糊,终于化成一团灰气随风飘散……

空气中飘荡着她最后一句话——

“既然你们对《清明》有感应,迟早会来到这里。”

我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透汗,大口喘着气,梦境却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那个女子提醒,我根本想不起来曾经做过这个梦。

十一

“对!我也做过这个梦!”

“他妈的快跑,今天中邪了。”

“我也做过……”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院子里,食客们纷纷记起了这个梦,再也不顾张淑兰冲出门出现的惨状,一窝蜂地疯狗般涌向门口。

我怔怔地盯着月饼,月饼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南瓜,你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

“月饼,你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们同时说着,又同时收声。

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会出现在彼此的梦里?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让我先出去,我是女人。”

“我岁数大,让一下。”

“老不死的抢着投胎啊。”

“听我说,排队出去,要不然一个都走不了。”

食客们堵在门口,演绎着最丑陋的世间众生相。谁也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捧着脚惨嚎的张淑兰,无数只脚在她的身体踩来踩去。张淑兰起初还能“哼哼”几声,随着身体里骨骼断裂的声音响个不停,嘴里呕出几口黑血,再没了声息。只剩颤巍巍的左手半悬在空中,随即被一双红色高跟鞋根穿透,钉在泥血混杂的土里。

踩着张淑兰的女子穿着极为暴露,黑色蕾丝袜早被扯得如同抹布,挺着夸张的胸部往人缝里钻:“女士优先!”

“臭婊子别挡老子。”人群中横起一脚,身材壮硕的大汉把女子一脚踹飞,扒拉着食客吼着,“都他妈的滚开。”

女子仅能包住臀部的短裙“刺啦”撕裂,她尖嚎着冲向大汉,黑色指甲对着大汉的脸就是一顿乱挠。大汉脸上登时多了几条血印,甩手就给了女子几记耳光。女子“滴溜溜”转了个圈,退到门口,又被大汉一脚踹中肚子,蜷着身体飞出门口。大汉趁着这个空当,也冲了出去。

突然,大汉和女子如同被沸水泼过,浑身冒着青烟,两人摔倒在门外齐声惨呼,捂着脸满地打滚,阵阵灰烟从指缝中冒出,大片脓水渗出衣服,结成一块块恶心的黄痂。

再无人敢动,静立着像一群待死的俘虏。

我查阅历史资料的时候有个问题一直很不解——为什么战争俘虏面对人数比自己少数倍的敌人,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放弃求生希望,任由敌人用各种残忍的方式处死?其实只要有人振臂高呼,率先冲向敌人,下场可能是立刻被敌人射杀,却能激起俘虏们的求生欲望,继而暴动反抗。

当下的场面,我有些懂了。谁都怕死,尤其是看到同伴惨死,这种情况完全能摧毁一个人最后的反抗意志,只是乞求比同伴晚死一会儿,谁也不会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面对死亡,人性自私,莫过于此。

“大家不要慌,”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我们一定能解决。在此之前,谁都不要乱动。”

月饼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食客们稍微平静,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我长这么大,除了在全校升国旗的时候念检讨,在苏州做讲座签售,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手脚立马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不过月饼都放话了,我不跟几句不太合适,也是一时脑子乱糟糟口不择言,脱口而出:“相信党!相信国家!”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众人又聒噪起来。

“两个毛头小伙能干什么?”

“呵呵,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看他俩吊儿郎当的样子,不靠谱。”

“现在的年轻人,唉……”

我懵了。

我们明明是想救他们,而这些人极尽嘲讽之能事,挖苦着我们,辱骂着我们,完全忘记了即将面临的死亡威胁。

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

“进了阴宅,吃了冥宴,即是阴人,”酒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上了美貌面具,手指对着我们点了点,“只有看了阴戏,由他们俩破解其中蹊跷,才能脱身。”

众人又是惊恐,又是疑惑,注视我们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仇恨。

“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我看到了,他们俩没有吃任何东西,早就知道这些事。”

“对!别相信那个臭娘们儿说的话。”

“说不定这俩小伙和她早就有一腿。”

“弄死他们!”

众人渐渐靠拢我们围成个圈,眼中都是野兽般凶狠的目光,却没有人敢动手。

月饼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使劲吞了口气,仰头长长呼出:“南瓜,这些人值得救么?”

我的头都要炸了!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经历着世间所有最丑陋的人性。偏偏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可是,我真得很想不管不顾,利用我们俩的能力,一走了之不是什么难事。

很矛盾!

“你们懂了么?”酒娘微微闭目,眼皮颤动,眼角凝着泪珠,“千年前,他们就是这样。看戏吧,看完了,就懂了。”

“梆”!梆子声响起,唢呐、喇叭、锣鼓声喧闹起来,店伙计们早已换上唐朝服饰,眉飞色舞吹奏着乐器。那两个从屋里爬出的无脸人,站在屋前空地,“咿咿呀呀”唱着,演绎了一段千年前不为人知的惊天惨事……

十二

唐朝,开元盛世,正是“纸香墨飞,词赋满江”的文豪辈出年代,文人都以能写出一首传世名诗为荣。酒馆、客栈、青楼更是留出一面白壁,供诗人即兴挥墨。若诗写得好,不仅酒肉白吃、客栈白住,青楼女子也会青睐有加,共度良宵,诗人在温柔乡缠绵数日,临别时赋诗一首,不但使青楼女子身价倍增,更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千古佳话。

酒娘本姓曹,生于辽东苦寒之地。曹父有一手家传的酿酒手艺,倒也家境殷实,收入颇丰。按说这日子过得不错,可是曹父偏是个有匠心的酿酒师,总是对所酿美酒不满意。辽东虽说物产丰实,酿酒材料应有尽有,可是天气极寒,酿酒周期太短,水质又冷,酿出的酒浆烈而不醇,浓而不香。

曹父索性变卖家产,带着妻儿走南闯北,寻找酿酒佳地。他们路过汾州(今山西汾阳),发现此地四季分明,粮食丰厚,水肥土沃,正是绝佳的酿酒场所,于是定居此处,专心酿酒。

靠着多年酿酒所得家产,曹家收粮买料,酿了五年酒,却不卖一两半钱。邻里不解,这样光买不卖,再大的家产也撑不住几年。曹父总是摸着封酒的阴窖,笑而不语。

直到五年后的农历四月二十一,子夜时分,曹父突然惊醒,探着鼻子闻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喊了一声“成了”,匆匆披了件套褂直奔酒窖,捻起一撮墙根土,用舌尖舔了舔,仰天大笑:“曹家古法酿酒,失传百年,今日终于让我破解,无愧列祖列宗!”

第二日,曹父郑重地打开一封木盒,取出黄豆大小的五粒药丸,埋于酒窖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留一粒放在手中,对着窖门三叩九拜,念叨着祭祀酒神的敬语,这才开窖取酒。

泥土密封的窖门打开,顿时酒香扑鼻,随风四散,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这股异香。窖子里的酒坛原是陶土坛子,经过酒浆的多年浸淫,竟然晶莹剔透,宛如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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