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6章 酒娘  灯下黑(套装共3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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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邻里肚子里的酒虫早就蹦跶不停,起哄请曹父快快开坛,否则就动手抢走了。邻里玩笑虽说粗俗,可也是对曹家美酒的认可。曹父笑吟吟地摆摆手,把药丸捻碎倒进小竹筒,郑重地交到酒娘手中:“此为曹家传下来的千年酒引,凡酒洒进一点儿小沫,立成佳酿圣品。咱们曹家的酒,那可就是能位列王母娘娘蟠桃会的仙品。为了不让酒有污浊之气,需由处子之身进窖调入酒中。去吧,每坛倒入一丁点儿即可。”

酒娘年级尚小,哪懂得什么是“处子之身”?邻里粗俗的笑声让她多少有些明白,红着脸进了酒窖。众人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等着,曹父更是搓着手面色紧张。足足过了三炷香时间,酒窖里忽然酒香大盛,只是闻闻就满口生津,唇齿留香。

几个酒量差的满脸通红,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胡乱说着醉话“好酒”,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酒娘顶着满头尘土怯生生地钻出来,曹父一把抱起她,抛在空中稳稳接住,转身对众人说道:“今天曹家美酒开窖,诚邀邻里乡亲品尝。”

此话一出,几个精壮小伙跑进酒窖,抬出几坛美酒,分与众人开怀畅饮。

村里教书的老秀才砸吧着嘴:“曹师傅,这么好的酒,该有个好名字啊。”

“曹某才疏学浅,还望先生赐教。”

老秀才指着远山一片杏树:“此时杏刚开,依在下愚见,就叫‘杏村’,如何?”

“好!就叫杏村。”曹父舀了一碗酒递给酒娘,“把酒喝了。”

酒娘绞着衣角,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辣……我不喝。”

“你还要继承为父手艺,怎能不会喝酒。”

酒娘捧着碗抿了一小口,霎时间嫩脸通红,剧咳不止。

“哈哈……”众邻里和曹父捧腹大笑。

十三

如此过了几年,“杏村”的名号越来越响,曹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酒娘也出落成明眸皓齿的美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闻名十里八乡,还夺得当地的“魁”。

酒娘把魁奖励的钱财,全都捐与私塾,供贫苦孩子识字读书。乡间邻里提起酒娘和曹家,无不竖起大拇指。提亲的媒婆快把曹家门槛踏破了,偏偏无论是官宦子弟还是秀才商贾,酒娘都看不上。曹父疼爱女儿,也由得她性子,曹母反倒是经常唠叨:“再嫁不出去,就在家里成了老姑娘,看谁要你?”

酒娘嘟着小嘴撒娇:“那就陪在爹妈身边一辈子好了。”

这年清明,酒娘在酒铺卖酒,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风尘仆仆的书生,打了一壶酒仰脖灌下,大呼“好酒”,解开包裹取出文房四宝,在白壁上挥毫而就——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村。

酒酿默念这首诗,心中一动,看书生的眼神多了一丝别样情愫。

书生写罢诗,扔下毛笔,又打了几壶酒,转身离去。

酒娘急忙追出:“你……你还没给钱呢。”

书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墙上的诗:“傻丫头,单凭这首诗,每天就能多很多顾客,区区几瓶酒钱算得了什么?我的脑袋就是钱,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以诗换酒如何?”

“原来是个呆子。”酒娘心中暗嗔,再读那首诗,愈发觉得情景、韵味、平仄、韵脚恰到好处,实属佳作,忍不住心生欢喜。

再看书生已经走至街头,酒娘跺脚喊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还会来么?”

“我姓羊,羊肉的羊。”书生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擦着嘴角,“我本浪荡笑天涯,日月做马夜为家。你们家的酒好喝,我就不走啦。”

酒娘的俏脸没来由飞起一抹红晕,心头小鹿乱撞,痴痴望着书生背影。

“哦,对了!丫头,我喜欢你。待你长发及腰,待我功成名就,娶你可好?”

“啊!”酒娘哪曾见过这等莽撞之人,捂着脸回了酒铺。

那一日,酒娘心思纷乱,总出现书生依壁写诗的幻觉,几次酒钱都算错了,只是盘弄着头发,心中暗自思量:“还差两寸就长到腰了呢。”

十四

接下来数月,果然如书生所说,来酒铺赏诗的人络绎不绝,生意自然更加红火。又恰逢当朝大诗人杜牧途经山西,这首诗风格与杜牧作品极为相似,一传十,十传百,这首诗倒成了杜牧佳作。

却说书生在此定居下来,白天苦读诗书,晚上饮酒作诗,次日拿诗换些钱财,到酒铺打酒。只是每次见到酒娘,再没有初识的狂放,多了几分腼腆,不敢多说一句话,打了酒匆匆离去。

这一天,书生刚踏出门槛,酒娘小声说道:“人家都说这首诗是杜牧写的。”

书生顿住脚步,沉默片刻,眉宇间的傲气神采飞扬:“随他们说吧。终有一天,我要比杜牧有名气。”

“你知道么?”酒娘的脸比喝了一坛“杏村”都要红,“我就喜欢你的与众不同。”

“我哪里有什么不同,”书生欲言又止,“只不过多了几分阅历而已。”

“你的诗像故事,读着读着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酒娘指着那首《清明》,“你藏了很多心事,你不快乐。”

书生身躯微晃,嘴角闪过一异样的神差,一时激动握住酒娘小手:“你真得看懂了?”

酒娘脸上的红晕红到了脖根,轻轻抽出双手:“有人看着呢。”

那一秒,时间停顿了,两颗相互爱慕的心,在满是酒香的铺子里,悄悄碰撞。

“我现在还不值得你喜欢,没功名,没家业……”书生面色一黯,随即兴奋地挥着手,又指着自己的脑袋,“不过我有这个,一定会娶你回家。”

“刚正经两句又满嘴胡话。”酒娘微嗔,低头胡乱拨着算盘,“明天是未嫁女子上山拜姻缘娘娘的日子,爹妈忙着酒铺生意,我也没个伴儿。”

书生挠着脑袋怔了片刻,欢天喜地出了门:“我陪你啊。给你讲故事,给你作诗,好不好?”

自此,两人一起结伴游历了很多地方,说不完的话,看不够的风景。书生总是紧紧握着酒娘的手,酒娘用丝帕擦着书生鬓角的汗珠。

爱情,简单,美好。

十五

唐朝民风甚豪,男女之情极少遮遮掩掩,酒娘和书生的恋情,很快传遍乡里。

书生虽然贫寒,可是满腹经纶,已成方圆百里有名的文人,功名指日可待。曹家乐善好施,家境殷实,酒娘知书达理,待嫁闺中。邻里乡亲觉得这段姻缘挺合适,就等书生乡试,考了功名,回来娶酒娘,好好喝一顿“杏村”的喜酒。

曹家父母早默许了两人亲事,私下跟酒娘商量过,两人先成亲,书生也好有个生活着落,能安心应考。就算考不上,书生的诗能卖好价钱,曹家的酒更没得说,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偏偏书生是个执拗性子,非要门当户对才迎娶酒娘,坚决不同意曹家安排。这股傲气不贪财的品性,更让曹家父母和酒娘喜欢不已。

春来夏往,乡试邻近,书生终日闭窗苦读,两人相处时间少了许多。秋天,乡里来了一位熊姓商贩,出手阔绰,买下了“杏村”酒铺对面的铺子,开起了“杭州胭脂水粉”的店铺。

汾州属于西北地区,哪见过江南妆品?女人爱美,一时间胭脂店的生意兴盛,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名铺,就连官府太太,也常登门采购。

熊老板三十多岁,虽说其貌不扬,天生一副好口才,满嘴辽东口音的乡间俚语常逗得女人们笑逐颜开。两个店铺相邻,熊老板也常来沽酒,两家都是辽东来到中原,更加亲近。

熊老板每次沽酒,只要酒娘在,就多买几瓶酒,还经常让伙计送过来上等水粉丝绸。曹家父母心里有数,早看出熊老板对酒娘有意,可是酒娘心有所属,哪容得下这个粗鄙商贾?

酒娘当然知道熊老板的心思,碍着人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多打一壶酒当做回礼。

俗话说“好汉不经磨,好女要人疼”。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熊老板使尽浑身解数,舌灿莲,逗得酒娘“咯咯”直笑。江南胭脂更使得酒娘容貌娇艳,宛如天仙。时间久了,酒娘心里多少开始暗中比较熊老板和书生哪个更好?

书生性子本就豪放,对酒娘全心全意,根本没有察觉酒娘心思。再加上乡试临近,陪伴的时间更少,常常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有时为了赴诗会结交达官显贵,更是和诗友结伴而去,一走月余。

书生原本最不屑这种事情,可是为了对酒娘许下的诺言,也只得硬着头皮参加。

时间,是恋人之间最好的陪伴,也是恋人之间最伤的别离。

被冷落的酒娘,时常在酒铺发呆,想着书生在青楼饮酒作诗,周围满是仰慕的妖冶女子。熊老板送的礼物越来越贵重,终日陪着酒娘聊天解闷,描述杭州美景美食,更让酒娘心神向往。

爱情的天平,一旦倾斜,迅速崩塌!

终于,书生又一次匆匆告别,酿成一段孽缘……

十六

过了半个月,书生背着沉甸甸的包裹,兴冲冲奔向酒铺,决定告诉酒娘一件事情。

他没有注意到邻里或嘲讽、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只注意酒娘盘着表示嫁人身份的云髻,从熊老板的店铺里端着盆水走出。

“我嫁人了,他对我很好。”酒娘微闭双目,“那夜我想你想得心痛,他陪着我喝了很多酒,我把身子给了他。”

“你……”书生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缓慢地、缓慢地、膝盖弯了,小腿打着哆嗦,仿佛不这样,随时都会跪倒。

“这不是真的。”书生哑着嗓子,浑然不觉嘴角已经咬出血,“你一定在和我开玩笑,对么?”

“你懂诗文,你懂我,可是你不懂女人。”酒娘背过身,挂在脖颈、耳垂的黄金项链、耳环烁烁生光,“他能给我的,你给不了。你能给我的,不能当做生活。我不想以后的日子,守着一个终日喝醉,整夜写诗,有很多女子仰慕的丈夫,我没有安全感。他没什么才华,却舍得为我钱,一个女人,一辈子还图什么?酒铺的酒再香醇,终归有酿不出的那天,我也要为我的未来考虑。”

书生胸口如同遭受重击,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肉铺的刘大妈狠狠一刀,猪腿骨剁成两半,“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配得上酒娘?”

“瞧你那个落魄样儿,哪比得上熊老板,好羡慕酒娘。”浓妆艳抹,穿着半透薄衫的女子从胭脂铺一步三摇地走出,“会写诗有什么了不起,诗人多了去了。”

“你要再敢来骚扰酒娘,当心我不客气。”酒铺走出插着腰刀,身材壮硕的衙役,“赶紧滚出去,这里没你住的地方了。”

“滚吧!”

“不就会写几个破字么?能当饭吃?”

“他要是写得好,早就成名了,我看也就是个普通人。”

“你看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

原本和善的邻里乡亲,完全换了一副嘴脸,辱骂、嘲笑、挖苦、讽刺,再无往日的友善。

书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熊老板挨家挨户打点了钱财礼物,一定要把他赶走,抹掉酒娘心中最后一丝念想。

每个人的善良都可以用价值衡量,一旦所接受的金钱超过善良的承载,再无善良!

书生只是痴痴地望着酒娘,眼神迷离痴呆:“这不是真的,对么?求求你,告诉我。”

酒娘双肩颤动,再不敢看书生一眼,强压着哽咽的嗓音:“你走吧。”

“哈哈哈哈哈哈……”书生忽然仰天狂笑,双手胡乱挥舞,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扑通”,摔倒在地,又双手撑着地,艰难地爬起。

“今生,再无一人如我对你好;可你,却相信别家酒更香醇。正如世间本无愚顽人,只是世人自认太聪明。我烈酒塞满怀,不点破你微醺谎言,宁做贪杯痴子,醉卧往昔,独饮日出迟暮。你若离弃,我醉笑三千不诉离殇,待雀上枝头;你若归来,我眼中带泪泼墨一生,看风来云去。”

空荡荡的街角,书生佝偻着背,高声唱着诀别的诗。

酒娘如遭电击,含泪回眸,书生早已不见踪影。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当晚,邻里们都在谈论一件事情——

书生当夜醉饮,碰翻了油灯,连同屋子烧得尸骨未存。

当晚,酒娘一夜未睡。

眼睛没有流泪,心头却淌着血……

十七

光阴似箭,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而逝。

杏村的酒依然香醇,酿酒的曹家父母却已去世。熊老板继承了曹家产业,可惜酒娘始终酿不出最好的美酒,只得留在家中逗逗儿子,打发时光。

熊老板一改从前的殷勤体贴,仗着两处产业收入丰厚,终日流连青楼饮酒作乐,又纳了两房小妾。纵然酒娘依然美貌,再懒得多看一眼。

酒娘也不过问,给儿子请了最好的私塾先生,苦读诗书。闲暇时,酒娘会坐在院落望着四角天空,哼着书生临别时唱的诀别诗,伴着两行清泪。

她懊悔那晚鬼迷心窍,让熊老板占了身子;她痛恨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的诱惑力。其实,她不是酿不出最好的“杏村”,她痛恨多喝了几杯酒,没有经住熊老板的甜言蜜语。为了不让更多人酒后乱性,她再不愿酿酒。

一切,源于酒;一切,毁于酒。

书生烧死那晚,她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可是,一切都晚了。

唯有儿子,是她最后的希望。

每年清明,烧成一片废墟的书生住处,总会摆着一坛“杏村”。只有那时候,才会有人记起烧死的书生。有人说,这是酒娘念着书生的好;也有人说,从来没见酒娘来过。

关于酒娘和书生的故事,成了幸灾乐祸的人们偶尔提起的谈资。大家聊得更多的,是那片开满杏的山上多了一伙占山为王的强匪。官府数次派兵都被打退,好在这伙强匪很守规矩,只抢粮食不伤人命。长此以往,官府也就不自讨没趣,双方居然相安无事。

这夜三更,酒娘正搂着儿子熟睡,忽听屋外人声嘈杂,时不时有人喊着:“快逃命啊!强匪来啦!”

酒娘推开窗户一看,只见村里火光四起,持刀匪徒的影子豕突狼奔,挨家挨户踹门抓人。儿子惊醒,咧嘴正要哭出声,酒娘一把捂住儿子小嘴,缩在床角瑟瑟发抖,默念“菩萨保佑”。

“咣当”,门被踹开,一个蒙面汉子手持钢刀走进屋里,冷冷地睃着酒娘母子。

酒娘还未来得及穿衣,半裸的身体映着月光,完美的弧度释放着成熟女性的诱惑。她见汉子眼神有异,把儿子挡在身后,挺着浑圆的胸部哀求:“大王,求求您。放过孩子,让我做什么都行。”

蒙面汉子的声音异常沙哑难听,仿佛吞了一块火炭灼坏了嗓子:“婊子,穿上衣服,带着孩子跟我走,否则……”

酒娘哪敢怠慢,顾不上羞耻,当着汉子的面,先给儿子穿好衣服,自己胡乱套了几件衣服,搂着儿子哆哆嗦嗦跟着汉子向外走去。

“看不出还挺疼儿子的嘛。”汉子“嚯嚯”笑道,“过会儿可就不一样喽。”

十八

空地上,火光通明,数十柄尖刀闪烁着寒光,全村老少抱头蹲成一团,女人们低声啜泣,男人们面色死灰,孩子们哇哇直哭……

酒娘紧紧搂着儿子,慌乱间瞥见熊老板半裸着臃肿的身子,身边是两个几乎赤裸的妓女,心头一阵厌恶。

“人,齐了?”蒙面汉子声音虽说难听,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大王,齐了。” 一个强匪应道,手里提着铁钉钉成的狼牙棍。

“嗯。”蒙面汉子微微点头,踱步走到人群前,“所有人,噤声!只要让我听到一点儿声音,死!”

顿时,鸦雀无声。

“众位乡亲,本寨初邻贵地,不为钱财,不为女人,只为一件事情。”蒙面汉子单手伸到脑后,解开罩脸面巾,“不知可有人认得我?”

乡亲们抬头看去,蒙面汉子无发无眉,满头暗红色的伤疤延伸至整张脸,层层叠叠的疤痕摞在一起,坑洼不平,仿佛一只被沸水烫掉肉皮的猪头。尤其是他的鼻子位置,只剩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球。

“果然没人认得我,”汉子大咧咧席地而坐,咧开嘴“哈哈”狂笑,鼻涕、口水喷涌四溅。突然,他收住笑声,刀尖指着酒娘:“你也不认得我了?”

汉子的相貌宛如恶鬼,酒娘哪敢多看,闻言方才抬头,仔细看了半天,茫然地摇着头。汉子叹了口气,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

这个眼神,酒娘再熟悉不过!当年,书生与她携手同游,总是痴痴地看着她:“丫头,你真好看。”

“啊!”酒娘捂着嘴,颤颤巍巍起身,前行几步,“你……你是……你没死?”

“很希望我死么?”汉子阴森森笑着,刀尖在地上划着,“那晚,你们这对狗男女想放火烧死我。还好我命大,从狗洞里爬了出去,这张臭皮囊也算是废了。”

“我……我没有,”酒娘哑声哭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我本就对不起你,我……我……”

“我趴在乱泥沟里,听到你们俩在说话,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汉子的语气似乎不如先前那般森寒,多了一丝柔软。

“是她,就是她出的主意。”熊老板挺着肥嘟嘟的肚子,指着酒娘骂道,“你个贱人,明明是你说书生不死,你心里不得劲,才出的这条毒计。”

“你……你个畜生!”酒娘已经隐隐明白了其中蹊跷,一时怒火攻心,跌坐在地,“我当年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条披着着人皮的狼!”

全村人,都已经明白了,这个丑陋汉子,正是当年被他们嘲笑赶出村子的羊姓书生。每个人都闭口不语,拼命回忆着当年对书生的丁点儿恩情,只求一会儿能有条生路。

“你确实瞎了眼。”羊书生低头看着刀尖划出的图案,“我姓杨,木易杨,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儿子,杨艾。”

“我自幼见识了官场尔虞我诈,不愿待在这种是非地,更不愿接受父亲安排谋个一官半职。我写的诗,他们都说写得好,可是我明白,只是因为我爹是尚书。我离家出走。游山玩水,吟诗饮酒。谁曾想遇到了你。”

“呵呵……你知道么?我最后一次离开根本不是参加什么诗会,而是回到京城,向父亲提了咱们的亲事。父亲提出条件,只要我愿入朝为官,就同意这门亲事。你看,这是礼聘媒书。”

杨艾从怀里摸出一封烧得残破的礼书,往地上一丢:“百两黄金,买下这个村子都够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薄情寡义倒也罢了,竟然如此歹毒,要致我于死地。”

“乡亲们,我,回来了!”杨艾挥着刀背敲着衙役的脑袋,“当年,你不是说这里没有我住的地方么?你不是让我快滚么?再说一遍啊?”

衙役拼了命磕头;“大王,不不不,杨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也是受了熊老板钱财,万不得已啊!真是万不得已啊!杨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人。我……我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

“你妈不是死了很多年了么?”杨艾抓着衙役头发拎小鸡般拽起,“我最讨厌说假话的人。”

“是是是,我妈早就死了,我说的是我大姨妈,她……她还活着。”衙役的脸吓得铁青,裤裆里一阵骚臭,屎尿齐流。

杨艾举刀在衙役脸上轻轻划着:“杀你,脏了我的刀。”

“大王,时候不早了,官兵要来了。”手持钉棍的强匪附耳说道。

杨艾放下衙役看看天色,接过钉棍,凌空挥舞:“这样吧,乡亲们,邻里一场,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得太绝,回答我三个问题,答得好,我就放了你们。答得不好,我就用棍子,先打死衙役,再问下一个问题。如果三个问题都答错了,你们全都要死。”

“你,疯了。”酒娘傻傻地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不是你。”

“这就是我,”杨艾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算不是,也是让你们逼成这样的。”

“杨公子,您快问吧。我们一定好好回答。”刘大妈尖着嗓子满脸堆笑,心里却想着无论答对与否,反正死的是衙役,和她没有关系。

“刘大妈果然快人快语,”杨艾清清嗓子,“我和熊老板,谁更值得酒娘嫁了?”

“当然是您。”

“杨公子诗书才华,远近闻名,哪家姑娘不想嫁给您?”

“对啊!我要是个女的,早嫁给杨公子了。”

“熊老板算个什么东西,哪比得上杨公子?”

“要不是酒娘瞎了眼,咱们还用遭这份罪?”

乡亲们阿谀奉承着,像一条条摇尾乞讨的狗。

衙役眼巴巴抬头哀求:“杨公子,这个回答您满意么?”

“答得不错哦,”杨艾将木棒扛在肩上,转身走了几步,“可是,酒娘还是嫁给了熊老板对么?所以,你们答错了。”

杨艾话音刚落,扭腰转身,双手挥棍,铁钉挂着风声,正中衙役额头。尖锐的钢钉刺入头骨,再拔出时,衙役额头陷进一个圆窝,钉眼“汩汩”冒着浆糊状血浆,糊了满脸。他嘴里喷着血沫,喉间含混地说着什么,直挺挺跪着,茫然地望着人群。

所有人脸部扭曲,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砰!”杨艾又是一棍,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鲜血飞溅,木棍再次拔出,铁钉沾满了白色脑浆。

衙役翻起白眼,“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

杨艾眼中闪出兴奋地光芒,挥着棍子一下一下狠狠捶击,鲜血溅满他的全身,迸到他的脸上。每一下木棍击中脑颅的声音,都让村民心肝哆嗦。

直到衙役的脑袋被砸成一滩夹杂着碎骨的血浆糊,杨艾舔着嘴角的鲜血,双手举天,宛如从地狱归来的复仇魔鬼,狂笑不已。

他,真疯了!

忍了这么多年屈辱、仇恨,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

“第二个问题!”杨艾收住笑声,冲进人群拽出刘大妈,“你们说,酒娘和熊老板,我最恨谁?”

刘大妈“嗷”的一声,昏死过去。

乡亲们暗中思量,杨艾对酒娘说到底还是有份情谊,他更恨的是熊老板,忙不迭抢着答道:“当然是熊老板。”

熊老板自知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也不再争辩,骨碌着眼珠想抽个空隙逃跑。

“恭喜你们,答对了!”杨艾单手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多年邻里,很懂我啊。可是,我临时改变答案了。我最恨的是酒娘。”

木棍举起,闪电般劈下,众人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听到砸裂骨头的声音。

酒娘双手滴血,铁钉穿透手掌,托住木棍。

“杨艾,够了,别闹了,”酒娘跪倒在地,眼泪早已流干,“放过他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承担就好。求求你。”

血珠从指缝,一滴一滴落下……

杨艾握着木棍的手颤抖着,猛地举起,一溜血箭从酒娘手掌迸出:“你这个时候还维护他!你承担得起么?我的脸,我的家世,还有你,都没有了!谁还我?你求我?当年我求你,你可曾回心转意!”

“我不会嫌你丑,我会好好照顾你,只要你放过他们。”酒娘抬着满是血窟窿的双手,“我没有维护他,我不想你造杀孽,你不是这个样子,你是个好人。”

杨艾如同被闪电劈中,呆了片刻,喃喃自语:“我是好人。”

“我会陪你去咱们说好了要去的所有地方。”酒娘起身爱怜地摸着杨艾疤痕累累的丑脸,“再也不分开。”

“滚!”杨艾哀嚎一声,把酒娘踹回人群,举棍砸着刘大妈的脑袋,“谁会守着这张鬼脸度日?你骗我!你放火烧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虚情假意,我不相信你!”

“我没有放火烧你,我也没有骗你!”酒娘失血过多,眼神渐渐迷乱。

刘大妈肥硕的身体横在地上,整个脑袋砸得稀烂,脖子的断口如同一坨破抹布,“咕嘟咕嘟”涌着血泡,手指还在微微颤动。

“第三个问题!”杨艾终于停了下来,声音却更加冰冷,“答错了,都死。”

十九

众人明白了,无论对错,杨艾是不会放过他们。再没有人想着怎么回答问题,只求一会儿死得痛快些,免受脑袋被砸成肉酱的酷刑。

“杨……杨公子,我家厢房,由东往西数,第九块青砖下面藏着暗室,”熊老板哭丧的脸强挤出笑容,显得格外滑稽,“那是我全部家产,山上过日子不容易,还望杨公子笑纳。只求饶了我这条贱命。”

“呵呵,当年你为了把我赶走,可是给乡亲们了大钱。”杨艾举起木棍指着熊老板,“出手很大方啊。”

“杨公子,我当年看中的是酒娘家的财产,对酒娘真没有感情,”熊老板吓得连头都不会磕了,双手扶地打着摆子,“只要您放过我,钱,酒娘,都是您的。”

“酒娘的父母,怎么死的?”杨艾慢悠悠地望着星空,“夜色不错,是真相大白的好天气。”

神智已经崩溃的酒娘闻言抬头,美丽的大眼睛空洞茫然。

“我……我……”熊老板偷偷瞥着酒娘,犹豫片刻,“酒娘父母不死,家业就不是我的。我在他们的饭食里下了慢性毒,造成重病的假象,又买通了仵作。”

“你这个畜生!”酒娘凄号一声,踉跄前冲几步,又回身抱住孩子,“杨艾,孩子是无辜的。我们死不足惜,放过孩子好么?”

“我会让你和他的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么?”杨艾恶狠狠瞪着吓傻的孩子,“第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全都死!”

“杨公子,我说一个秘密,您放过我。”熊老板身旁的妓女爬出人群,拼命磕头,“那晚是熊老板了重金,让我和更夫模仿他们的声音,穿着他们的衣服去放火。”

杨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熊老板身前,钉棍敲着熊老板肥硕的后背:“熊老板,依着你的聪明,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说,这是为什么?”

熊老板抬头瞄着杨艾身后,一言不发。

“不想说,那就不说。”杨艾虚空挥着钉棍,“答案,没有意义。第三个问题,谁能对得上我临走时那首诀别诗,我就放过谁。呵呵,你们不是说读书没有用么?今天,可是能救你们命哦。”

众人虽知道会死,可也抱着一丝希望,听杨艾如此一说,都傻了眼。谁还记得杨艾被赶出村镇做的那首诗?一时间,除了火把猎猎燃烧声,只剩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你也对不上么?”杨艾背对酒娘,极度难听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对上了,我就放了你。还有……还有你的孩子。”

接连打击,酒娘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放了孩子”这句话又让她多了一线希望。杨艾那首诀别诗,她早藏在心里,哪里忘得了?可是当下这个环境心情,对诗谈何容易?

“丫头,你一定对得上。”杨艾左右走了几步,钉棍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

酒娘心中一动,再看棍影所指位置,正是杨艾方才用钉棍划来划去的地方,隐约有几行小字。

“原来,你早已原谅了我。”酒娘早已哭干的泪水,又充盈眼眶。

“很多很多年以后……”酒娘稳着心神念道。

“嗖!”一支羽箭,滑空而过,撕裂了黑暗光明,插入酒娘心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杨艾直挺挺戳着,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酒娘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低头看着直插胸口的羽箭,抬头凄然一笑,喉间“嗬嗬”作响,手指颤抖地指着孩子,嘴巴张了张,呕出一口血雾,喷在杨艾裤腿,侧着身,倒了。

“娘!”儿子“哇”地哭了。

“酒娘!”杨艾如梦初醒,跪倒抱起酒娘,拼命晃着,“你……你……别走!求求你。”

酒娘吃力的睁开眼睛:“对不起,来……来生,酒娘陪你一生醉红尘,不离不弃。”

“大王,官兵来了。啊……”强匪的惨呼没了动静。

“嗖嗖嗖”,无数只羽箭挟着凌厉的杀气,雨点般纷纷落下。强匪、村民四处逃窜,没跑几步,或射穿眼珠、或射断脚筋、或透传腹部……

短短一瞬,再无活人,只剩被射成刺猬的死人堆。血,从每个人身下淌出,汇成一条血溪,流进阴沟,凝结成一坨坨豆腐脑状的血疙瘩。

酒娘,只有心口一箭,杨艾,用他被火烧坏的身体,挡住了所有羽箭,却没有挡住死亡。

生,未能同眠;死,亦要同穴。

一队官兵跑了过来,按个检查尸体,发现尚有一丝活气的人,立刻补上一刀。

“大人,没有活口了。”

“嗯。”神态威严的老者微微颔首,“你们都退下。”

“大人,就怕还有残匪……”

“退下!”

官兵们见老者动了怒气,唯唯诺诺撤了,远远戒备。

老者走至杨艾尸体旁,翻过他的身体,摸着那张疤痕累累的脸。

“你从小倔强,性子执拗,不愿听从我的安排。你太容易相信人,太容易动感情,我训你、打你、骂你,是不想你长大了吃亏。没想到,还是这种结果。”老者的眼泪落进白胡子,“我早就知道你在杏村爱上一个姑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尚书的儿子,怎么能娶酒家女子?我会被同僚耻笑,我的官位,不保!”

“我从杭州寻到熊老板,他会一种流传于南疆的异术,可将叫做‘蛊’的东西放进胭脂水粉,使人意乱神迷,不能抗拒。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引诱酒娘,使你绝了念想。为了让你彻底死心,我让他寻两个人,假冒他和酒娘的模样,在你屋前放火,故意让你听见他们说话。没想到,你竟然醉得没有察觉,终于酿成大错。”

“大人,你的苦心,愿公子地下有知,事已至此,大人节哀。”死人堆里爬起一人,解开衣服取下护身铠甲,正是手持钉棍的强匪,“公子做了强匪,于大人名声受损。这几年朝廷里的敌对势力,已经有所察觉。如果让他们知道公子和大人的身份,杨氏一族恐怕保不住了。大人这么做,不留一个活口,是对的。”

“这几年,你假扮强匪,保护我的儿子,给我通风报信,辛苦你了。”老者恢复了威严官态,赞许地拍着强匪肩膀,“熊老板的积蓄,你都拿走吧。找个地方,换个身份,足够家族几代兴盛。”

“小人舍不得大人,愿侍奉大人左右。”强匪连忙低头掩饰兴奋的表情,装出恋恋不舍状。

“难得你一片孝心。那……那就如你所愿。”

“咳……”强匪看到一柄尖刀,插进了胸口,锋利的疼痛渐渐冰凉,视线模糊,隐隐听到老者说道:“你活着,我不安。你为杨家做的一切,很好。老夫礼部尚书,带兵剿灭强匪,杨家的荣誉,有你的功劳。来人,放火,把这里烧了。”

熊熊烈火,如同鲜血染红了黑夜,顺着夜幕边缘滴淌。

风,呜咽;云,遮月;火,熄了。

无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会知道,杨尚书领兵剿灭了顽匪,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不知道又有多少诗人,以此事为诗,歌功颂德,流传很久很久。

久到真相再无人知,假话变成真的历史。

两个老者远远站着,遥望杏村的残骸,冉冉冒起的黑烟,烧成焦炭的尸体。

“这一次,来晚了。”圆脸老人狠狠捶了手掌一拳。

黄衫老人摸摸鼻子;“人世间,不是每件事都能恰到好处。”

“杨尚书这个畜生,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圆脸老人烦躁地踢飞一块石子,被石子硌了脚趾,疼得呲牙咧嘴,“一定要弄死他!”

“做了这么伤阴德的事,杨家气数没有几年了。”黄衫老人扬着眉毛,无奈地笑了,“咱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留下线索,让他们破解。”

“他们,真的是希望么?”圆脸老人摸出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大口,“我受够了!见到这么多阴暗的事情,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一切但求自圆其说。”黄衫老人接过酒壶灌了一口,“文蛊合一,窥破终极。唉……累了。”

“这些人死得太远,阴气不散。”圆脸老人擦着眼角泪水,“希望他们能破解线索,完成任务的同时,也就是阴气消散的时候。杨艾万万没有想到,他有文族血脉,他的那首诗,就是线索。”

“八族自从西出函谷关,发生了那件事,就开始跟随命运,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布下‘异徒行者’的任务。”黄衫老人很萧索地耸耸肩,“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

二十

傀戏结束,已经是日落时分。困在院落的食客们,看得目瞪口呆。我和月饼互看一眼,彼此额头都挂满冷汗。

圆脸、黄衫……

文族、蛊族……

窥破、终极……

杨艾、酒娘……

人心、阴暗……

太多的事情,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情感,一股脑涌进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能震得肋骨生疼。我摁着胸口大口喘气,尽量放空精神,可是傀戏表演的一切,始终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这些食客,都是千年前杏村的居民。”月饼苦笑着环视众人,“南瓜,你有想过没?文字能让人身临其境;能让人感同身受;能让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为什么?我读了《清明》这首诗,当晚做过和你同样的梦,就是现在这个场景。这些人,也做了同样的梦,应该也是读了《清明》之后吧?”

我承认月饼的分析有道理,也隐隐明白了其中的蹊跷——文字是活的,每一段文字都能让互不相识的人在前生今世通过某种方式取得联系,比如梦境。或者在书店手指触碰拿起同一本书;或者在交谈时聊起同一段文字,有种“啊,原来你也喜欢”的欣喜;或者候机时看到陌生人读着自己喜爱的书,内心触动。

每个人读书的时候,是否想过,茫茫人海,还有很多人在同一时间读同一本书的同一段语句,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联系?会不会在夜间因为这段文字做同样的梦?会不会想来文字描述的地方转转看看?谁又能意识到,这段文字,可能就是描述了自己的前生今世,从而取得了某种玄妙的联系?又有多少人,因为一段文字产生共鸣,改变了一生?

这一切,太玄秒了。

“文蛊合一,窥破终极。”月饼伸了个懒腰,“蛊术,能改变人的心智气运;文字,又何尝不是?他妈的真没想到,那个王八蛋熊老板,居然是蛊族。咱们在临安经历的‘西湖任务’也是有蛊族参与。说不定这个畜生和法海是一伙儿的。”

“你们蛊族,我看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好人。”我调侃了几句才意识到说错话了,真想把阿普、阿娜补充进去,不过月饼没生气,也就不再提这茬儿。

我们俩旁若无人地聊着,食客们早被傀戏吓得脸色死灰,有几个聪明的人已经意识到傀戏和他们之间的关联,但凡各路保平安的神仙们“噼里啪啦”从他们嘴里往外蹦。

“各位,傀戏看完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酒娘双手击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们,“希望你,能破解任务。千百年,没有异徒行者能够破解。破解了,活着的人会忘记今天的事情,和前生再无牵连,也不会对再受《清明》的影响;破解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的人还是会忘记所有事情,只不过百年后,还要在经受一次同样的经历。我们,只好守在这里,再等百年咯。”

“为什么是你,不是你们?”月饼问道。

“这个任务,只能文族破解。”酒娘指着我。

“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味才明白,敢情“千斤重担一人扛”啊!

“任务很简单,只要能对出杨艾临死时那首诗,一切就结束了。”酒娘说到“杨艾”两字,面色一悲。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我一写悬疑的现代小说作者,居然玩古风诗词?周杰伦的中国风到时能唱两句,写古风诗诗歌,这不是要人命么?!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有南瓜写文救人。”月饼很没个正经样子,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还跷起二郎腿。

食客们更是聒噪不已,怀疑、乞求、不屑、嘲讽,千姿百态,更让我静不下心来。

我回忆着杨艾那首诀别诗,倒还记得清楚,可是该怎么对呢?只要求意境还是要逐字逐句对仗,也没说个明白啊。

“日落,是最后的时刻。这一坛是最后的杏村,酒劲甚大,希望对你能有所帮助。宋朝的异徒行者,曾经写了一首词,流传百世,可惜,任务失败。”酒娘捧着一坛酒送我面前,我察觉到她的眼中多了一丝异样情愫。

在“西湖任务”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宋朝的异徒行者是谁。大文豪都没搞定的事儿,我说些就写出来?说神话呢?

我抬头望天,日头偏西,落山也就分分钟的事儿,也来不及琢磨酒娘的神态,心里火烧火燎,拍开酒坛子卯着劲喝了一大口。

一溜香醇的火线顺着嗓子眼直抵胃部,酒香顺着鼻孔钻进肺里,身体轻飘飘的丝毫不着力,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脑瓜子也清醒了许多,很多古风句子、词汇“呼呼”往外冒。

“难怪‘李白酒后诗百篇’,估计也是喝了杏村。”我刚有了这个想法,忽然脑海里出现了几幅奇怪的画面:

我,走进酒馆,明眸皓齿的女子含笑沽酒,如同仙境女子。我看得痴了,痛饮美酒,在白壁写下了《清明》这首诗,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丫头,今生,我一定娶你。”走出酒馆,我暗自发誓,“我会写很多诗给你看!”

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壶酒,两个人。

“你答应我,这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酒娘偎在我的怀里。

我嗅着她淡淡发香,紧紧搂着她瘦弱的肩膀:“那可说不定哦。喜欢我的女孩多了去了。”

“你……你讨厌!”酒娘微嗔,捶了我几拳,“喜欢我的男子也很多。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好啦好啦,傻丫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我借势躺倒,唇间是酒娘齿颊芳香。

“这几天你干嘛去了?”酒娘皱着眉头,委屈地嘟着嘴,眼角瞄着街对面的脂粉店。

我蓬头垢面,浑身酒气:“参……参加诗会,没办法,多结交几个人,为了将来。”

“只要咱们好好的,我不需要你当多大的官,多有钱。”酒娘哀怨地拨着算盘,“地位和钱财,很重要么?”

“傻丫头,我想你过得好,只能这么做。”我打着酒嗝,踉踉跄跄走出酒馆,丝毫没有察觉到,胭脂店的伙计捧着上好水粉进了酒馆。

她为什么离开我?我做得不够好么?我为了她,答应阿爹入朝为官,做自己最不喜欢做的事情。我对她的苦心,难道比不上区区胭脂水粉?

在众人的嘲笑目光中,我走得缓慢,心头像是插进一把刀,疼得胸口抽搐。

那个熊老板有什么好?短短几天,她就跟了他。女子多薄幸,我本以为她有情有义,没想到也是如此女子。

可是,我为什么心里那么疼?我忘不了她,我想等她,哪怕已经嫁人,她会回来么?

二十一

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画面,我不想再一一描述。如果不能感同身受,读到的只是几段枯燥的文字;如果读懂了,心会很疼。

“酒娘,我是……”我酒意上涌,眼前的酒娘虚化成千年前酒馆初识的女孩子。

酒娘伸出食指捂住我的嘴,两行清泪滑至唇角,声音似乎都被泪水包融,苦了许多:“不要说出来。我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了你。能再次对你说一次,对不起,真好。”

无数字句在眼前飘来飘去,落在心里,痛得无法形容。我终于懂了那段千年前的恋情,近乎失态地吼道:“笔!墨!伺!候!”

店伙计送来宣纸毛笔,我把一桌酒菜推了一地,在一片碎响声中,一挥而就!

很多很多年以后,喝起这坛你为我酿的青梅酒,才知世间繁华,美酒佳酿,怎比得上竹马无猜?你许我一世风华微醺,我醉笑三千,不与过客诉离殇。只因你,醉我双眸,乱我尘心。泪落酒盏,浮白一声,偏偏没有你陪伴,举杯同醉。两杯,独我,无你。罢了从前,忘不了曾经。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写下这段墨汁淋漓的句子,我把笔狠狠一扔,使劲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

“写得真好。”酒娘捧起宣纸,放在胸口,含泪笑着,“你总是能写出我喜欢的文字。”

“这一千年,苦了你了。”我摸着她柔滑的脸,“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等到,总比等不到,要好。”酒娘眼睛罩了一层雾气,摸着我的脸,“你没有变,我却老了。”

“你没老,还是我爱的酒娘。”我察觉到,她的手指,虚化了,穿过我的脸,感受不到触摸的温度。

“我要走了,谢谢你,杏村千年的诅咒,结束了。”酒娘摆了摆手,手掌却化成一抹白烟,慢慢消逝。

“你别走!”我伸手挽留,指尖勾住了一抹烟雾,散了。

酒娘,就这么消失在我的面前,永远消失了。

店伙计们,化成一缕缕青烟,飘散了;食客们,东倒西歪,睡着了。

月饼,靠着椅子,面带微笑,睡得很香。

一团人形烟雾,被夕阳余晖包裹成灿烂的红色,停在空中,向我挥手作别。

晚风吹过,烟消云散!

不知道在时间的长河,生命的轮回,我们用几生几世,才能再见一面。

酒娘,别了……

二十二

“没酒量就少喝。”月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看,面馆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食客们觥筹交错,汤汁四溅。

我试着起身,脑袋疼得要裂开:“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月饼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山西,汾阳,杏村。”

“我喝醉了?”

“南少侠吃个刀削面,就这么一杯‘杏村’,活活醉了三四个小时。”月饼活动着肩膀,“沉得像猪,根本抬不动。只好在这里等你醒了。”

我喝醉了做了个梦?

我使劲晃着脑袋,方才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食客们分明就是那群被困在院落的人们,就连做刀削面的面师傅,也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面馆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正忙活着送菜倒酒。

“要不是喜欢《清明》那首诗,我才不来这个鬼地方。”浓妆艳抹的女子挑着面条,“破地方连个玩得地方都没有。”

“我也是读了《清明》才想来杏村啊。”旁边的老者随口搭腔。

他们是谁,我在梦里都见过。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月饼展开任务原图,“你喝醉的时候,任务图有了变化,多了两行数字。”

“62188?”

“12542,13010,4404,4640。”月饼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我猜,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我想说,但是摇了摇头,故意岔开话题:“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月饼起身招呼伙计结账,留下我出了门。

我揉着太阳穴,分不清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出门前,我回头看着柜台,老板身后的酒柜,放着一个陈旧的酒坛子。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问道:“老板,这酒卖么?”

“这可是祖传的杏村,镇店之宝,多少钱也不换,”老板头都没抬,忙着往电脑里面输菜名。

我有些失望,也不好多问什么,正要离开,忽然看到酒柜里摆着一张陈旧的全家福,男子高大儒雅,女子美丽端庄,儿子偎在女子怀里,笑得无邪。

那个女子,分明就是酒娘!

“老板,请问这张照片……”

老板不耐烦地回道:“我们老曹家最早开起这个店的先辈。”

“他们在那里?”我的声音颤抖了。

“可惜,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一把火烧死了。”老板懒得搭理我,招呼伙计忙活生意。

我双手合十对着照片拜了拜,心里空荡荡地往外走。

“爸妈,我要吃刀削面。”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拉着爸妈的手,蹦蹦跳跳笑着。

“你啊,就是太宠孩子。丫头读了《清明》要来看看杏村,你也跟着胡闹,还不如留在家里看冰雕。”母亲看似责怪,眼角带着笑意。

“多带孩子长长见识有什么不好?”父亲抱起闺女悠了个圈,“走,吃刀削面。”

“爸妈真好。”女孩笑声如银铃。

我心头一痛,又很暖。

她的声音,她的神态,她的相貌,就像幼时酒娘。

“该走了,南少侠。”月饼站在街头抽着烟,“该结束的就结束了,留恋不如祝福。”

我琢磨着月饼这句话的意思,似乎他知道很多事情。

也许,我们又共同做了同样的梦?

月饼说得对,该结束的,就结束了。

人生,与其留恋过去,不如祝福未来。

二十三

“咱这是去哪儿?”我坐在副驾驶,窗外的汾阳很冷清。

“好久没有回古城了。”月饼打了个响指,“也该见见老友了。”

想到嘻嘻哈哈的李奉先、老实巴交的陈木利、占小便宜的燕子,我心里一阵温暖。

快一年没看到他们了,好久不见。

房车轰鸣声响起,月饼很豪气地挥手:“古城,出发!南少侠给杂家掠阵。”

“你又来京剧是不?”我点了根烟塞进他嘴里,“消停片刻,ok不?”

“这次回去,要把新线索的数字密码解读出来。我先开车,你多琢磨琢磨。”

“月饼,你真的不想知道任务怎么完成的么?”

“完成就好,了解那么多干嘛?”月饼似笑非笑地扭头看我,“有些事,只能一个人慢慢体会。被别人问多了,心会疼。”

我笑了,释然很多。

不管梦境也好,现实也好,有几人能拥有感触千年之恋的幸运?

这就足够了。

山西和古城距离不太远,就是过秦岭的时候费了些事儿。到古城图书馆,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我率先跳下房车,推门而入:“奉先,我们回来了。”

酒吧一片残破,断桌破椅满地,灯具摘下堆在角落,柜台的酒一瓶不剩,空荡荡的屋子满是木屑和灰尘的味道。

我心里一沉,月饼板着脸一言不发。

图书馆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三部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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