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枚拿起一册又一册书,边说着它们的来历,这册是从何处书局中得来的,这册是去年秋时向好友讨要来的,那册是游历途中从某位道士手中偶然所得……
橘子呆住——这和出门旅游,每到一地,便给孩子背回十来斤刷题书作为特产礼物有什么区别?
偏偏贞仪如获至宝,惊喜万分。
这份礼物对贞仪来说实在贵重,甚至让她生出无功不受禄之感,思来想去,便问詹枚,他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日后她也试着替他留意寻来一些。
詹枚笑着道不必,只说他与王介相交多年,出门在外时也常替王介寻书,寻些筹算典籍不过是顺手之事,又道王詹两家本是世交,王家对詹家多有帮扶,如此小事,让贞仪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对上贞仪的眼睛,少年又补一句:“留之的妹妹,便也等同是我的妹妹,你既也唤我一声兄长,便是自家小事,又何足挂齿。”
留之,是王介的字。
詹枚唯恐贞仪会推辞,因此话中很快转移开贞仪的注意力,翻出一册书,找到自己不解的一页,向贞仪请教。
詹枚问罢又有些后悔,万一二妹妹也不曾学会这个呢?
贞仪的表情已然变得认真,她微微倾身侧首看过去,思索片刻,让桃儿给自己取了纸笔来,将书箱合上当作小几,铺纸写画间,慢慢向詹枚解答。
詹枚起初半蹲着,后来站起身来,垂首仔细凝听。
贞仪坐在竹凳上,以书箱为桌,倾身执笔。
午后秋阳下,橘子听得昏昏欲睡。
詹枚垂首时,不经意间总能看到贞仪认真的眉眼,那里俱是严谨的神采。
詹枚不精于算学,但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贞仪是那个真正能够体悟到深层算学之中蕴藏的无上妙趣与无边浪漫的人,从她七岁那年便是这样。
她有天赋,且这样珍视学术并锐意探索,按说该有瞩目的成就与之匹配才对。
数日下来,同贞仪交谈算学或诗词文章时,詹枚常有这样的思绪。
此一日,詹枚再过来时,贞仪正在院中的石桌上铺纸写信,写的是家书,王元在旁口述,让二妹妹代写。
见詹枚过来,王元忙笑着招呼。
詹枚刚走到枣树下,突然“咚”地一声,一颗枣子砸在了他肩头。
詹枚下意识地抬头,只见橘子爬到了枣树上,正伸爪够枣子。
王元稀奇地道:“……橘子也是好客,见客登门,竟懂得打枣儿相赠!”
詹枚不禁笑了,弯腰捡起那颗枣子。
王元仍在称奇,只是心口不一,比起橘子打枣儿相赠,他倒更相信这是橘子故意砸人,毕竟王元与橘子也算是从小打到大的交情了。
橘子眼中的王元——嘁,一无是处纨绔败家子一个。
王元眼中的橘子——啧,为非作歹邪恶大黄猫一只。
詹枚却深信橘子是出于一番好意,他将那颗捡起来的枣子吹了吹,擦了擦,很珍视地吃了下去。
听詹枚说枣子很甜了,王元便张罗着取竹竿来打枣子,贞仪写完了家书,也跑过来跟着一起捡枣。
如此忙活了小半时辰,得枣大半木盆。
詹枚帮着打了井水来,半盆枣子洗得干干净净,端上院中石桌,王元招呼着大家一起吃枣。
老太太坐在廊下,笑看着院中热闹的一幕。
打枣子,摘石榴,吃红薯,正是白露时节最常见之事。
王家兄弟三人和詹父谈到白露节气,便吟起诗词来。
老韩拿衣摆捧托着枣子,用地道的天长口音也说了首谚语诗:“豆圆谷子黄,弯腰是高粱。无心观露白,家家收秋忙。”
又念什么:“……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
老人念罢,见王锡琛等人都笑起来,神情便有些局促,自觉闹了笑话。
却听贞仪笑着说:“既说了节气之象又兼顾农事,通俗易懂也压上了韵,是好诗呢。”
王元吐出一颗枣核,道:“怎光听着父亲他们来吟了,二妹妹也捡一首好诗吟来听一听!”
既是要吟,便要合乎白露时节的,贞仪随口吟了曹丕《燕歌行》中的一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又读到白居易的:“清风吹枕席,白露湿衣裳……”
詹父听了,连声夸赞。
这两首诗的传颂都不算广,可这小姑娘信手拈来,可见博学程度,书必然是没少读的,且绝非只读了浅表。
听得女儿被夸赞,王锡琛只是笑笑,并与贞仪道不可哗众取宠,刻意卖弄。
他语声温和,并不是真的责怪,或只是出于为人父母的谦虚,但也的确认为女儿家在男子间吟诗并非正道。
礼尚往来般,王锡琛提议让詹枚也吟一首白露诗。
论起白露,再不通诗词的,纵是橘子,似乎也能至少吟上一句朗朗上口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詹枚脑中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此段名句的声音,可他下意识地避开了。
那是有意识的回避。
可这种回避,似乎恰恰说明了什么。
少年压下有些乱的心鼓声,只是吟道:“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小院上空,恰掠过一群应时节南飞迁徙的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