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动身时,王家族人便反复叮嘱过王锡琛等人,待回了天长,必不可多提王者辅于吉林火葬之事,族人们恐贞仪少年心性藏不住话,便又使王锡琛务必约束好女儿。
那副仅仅安放着王者辅一捧轻飘飘骨灰的棺木,就这样在众人的哭送下入了土。
待得下葬事宜毕,从吉林返回金陵,又自金陵回到天长,一路劳顿的贞仪终于还是在这场秋燥中病下了。
晚间,主动担起了看护事宜的橘子将一只前爪搭在贞仪额头,察觉爪下灼烫,便奔去王锡琛房中,拿猫拳头将王锡琛打醒。
贞仪反反复复烧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时,橘子反复试探贞仪额温,每每爪下触感皆是冰冰凉凉,终于再不见起烧迹象了。
橘子安心下来,总算恢复了往日懒散姿态,并得以打理梳洗稍显潦草的毛发——照顾病号孩子是这样的,做家长的劳心劳神,总是很容易蓬头垢面。
烧退了,但贞仪还在咳,声音也闷哑着。
董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好,老太太在回到金陵时便病过一阵子,眼下丧事完毕,一桩心事了结,身体便好似突然松散下来,压着的病症都冒了出来,幸而无大碍,只是要好生调理一阵子。
王家兄弟商议罢,决定在天长住上一段时日,让母亲养一养身子是首要的,恰也能与族人们谈一谈有关族中日后的打算与出路。
王者辅在天长留有一座老宅,多年来由一位姓韩的老仆看守,老仆已年过六十,发辫花白,腰背弯驼,董老太太让贞仪唤他韩爷爷。
“哪里敢有这样的称呼……”老仆惶恐地弯着腰连连摆手:“二小姐喊老韩就是了。”
“她也是吃着你种下的粮米和瓜菜长大的,喊一句韩爷爷不为过。”董老太太笑着说。
老韩是王者辅的旧仆,一直将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又顾着几亩田地和菜园,每到收成时,都会挑了最好的粮米瓜果菜蔬,一筐筐码放整齐,让王家族人捎带送去金陵。
贞仪又唤一声“韩爷爷”,老韩终于才敢点头应上一声,一面抬袖拭泪。
老韩带着孙儿提前收拾出了几间卧房,王锡瑞带着王元住一间,王锡琛与王锡璞共住,贞仪则和大母同卧,下人们分住在东西两间偏房里。
王家族人们不时来送几样东西,小到碗碟、油米、小炭炉,大到桌椅、屏风、挽床子。卓妈妈领着桃儿和几名小厮也添了些日常杂物,如此添置六七日,渐也有了家模样。
詹家父子也未急着离开,平日里或帮着王家料理后续事,或与王锡瑞兄弟三人一同走访亲友,亦或相互引见附近一带有声望的皖派文人。
董老太太病下后,詹枚隔日便来探望一次,顺道也探望贞仪,贞仪刚病下那几日不便起身相见,詹枚便守着礼隔着屏风问候。
詹枚来时,总会捎带些吃食饮子,贞仪病中胃口不好,饮食又有忌讳,可即便如此,詹枚也总能在妥帖之余又寻来许多花样吃食。
跟着饱口福的橘子,便觉得孩子们果然还是要多出去闯荡游历的,就如同这见识广的詹家儿郎,虽说年少,在吃食之道上也比旁人精通得多,半点也不含糊。
至于这位少年郎的学习成绩,橘子也从王锡瑞几人和詹父口中得知了些——詹枚自幼随父游学,拜过的先生老师比认下的干爹还多,学的广而杂,未曾正式入过私塾书院受教。詹父却不着急,他觉得让孩子先行万里路、磨砺沉淀心性更加重要,而今詹枚年满十七,詹父打算待到来年二月中,再让詹枚试着去考院试不迟。
橘子觉着,在这个人人为功名前程埋头苦学的封建时代下,能够如此不急不忙,稳当从容,倒也不见得是坏事,这算不算是某种反内卷呢?
而这詹家小子随着长大,气态愈发洁净清和,周身如有清风清流,不愧是属树的。
詹枚,属相为树——此乃橘子独家认证——橘子对十二生肖的存在耿耿于怀很久了,没有猫的十二生肖,算什么权威?
贞仪病后第六日,病气好歹消了大半,终于被父亲允许出屋子走动。詹枚再来看望时,便不必一直隔着屏风说话了。
一场秋雨,浸压下飞尘,润湿了天地,空气洁净清新。
老院中的青石砖每一块都承载着岁月的痕迹,连同老枣树上摇晃的密密薄叶,都被雨水洗得发亮。
詹枚站在枣树下,说:“还记得寄舫书屋外,也有这样一棵老枣树。”
“是啊……”王元点了头,负手望着枣树,片刻,道:“那棵枣树结的枣子又大又甜……这棵似乎也不差,瞧着也该熟了?”
说着,踮脚伸手揪住一截枣树枝,另只手去摘枣子。
一旁,坐在竹凳上的贞仪还沉浸在见枣树思及寄舫书屋,忆起往日被大父教着读书习字等旧事的潮湿心绪中。
卧在另一只竹凳上的橘子便在心中感叹,一棵枣树,教仁者见仁,教智者见智,教吃者见吃。
吃者王元尝罢一颗,认真评价——甜味尚缺三分,枣皮仍有些微生草青涩之味,再待三五个日头晒一晒,方是最佳赏味时。
桃儿提了一壶陈皮茶过来,王元喝罢一盏,被父亲喊去了。
午后枣树下,橘子揣手蹲趴在竹凳上,和贞仪以及侍立在旁的桃儿一起听詹枚说着各处见闻。
因病瘦了一圈儿的贞仪,手里头捧着温热的茶盏,听到感兴趣处,便追问詹枚两句,或也说起自己在吉林时的经历。
说起吉林,事事处处都有大父的影子,这是避也避不开的,贞仪虽未流露出悲绪,但最深的思念往往正是藏在最平常的话语中。
詹枚的大父也在两年前过世了,两位老人生前乃是知交,同样经历过这份离别之痛的詹枚试着宽慰贞仪,只道王公或已见到了他家大父,二位老人久别重逢,此时或正在下棋吃酒。
这是很美好的设想,并且妙在足够轻松,也可见安慰者的温柔用心,贞仪却很不惧煞风景地说:“若能如此,自是很好,可我向来不是很信这个。”
听到这般反馈,詹枚私心里却很高兴。
依二妹妹待人时的体面作派,纵不认同,原也可以敷衍过去,可二妹妹不曾敷衍——又怎能说这不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清晰坦诚相待?
这稍显出些微“叛逆”底色的二妹妹,才是真正的二妹妹。
于贞仪而言,坦诚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出于潜意识,在这份意识里,这位詹家兄长让她觉得很可信、很安全,她几乎可以笃定,他并不会因为她的实言而不悦,或是误解她的用意。
这份可信和安全,让人觉得很放松——也让猫觉得很放松。
詹枚非但不曾不悦,待回过神来,且自愧不如道:“不信身死后仍有神魂存在之说,却仍可从容面对生死之别,二妹妹远比我坚韧得多。”
突然还被夸赞了一句,倒是出乎贞仪意料,叫她莫名有些窘然,拿食指轻轻挠了挠被一缕发丝拂得有些发痒的太阳穴。
因她那句直率的“不信”,詹枚显得莫名高兴,于是问她:“听二妹妹方才提到的吉林事,可见是仍在习算学了?”
贞仪点头:“有幸得大父倾囊相授,一日未敢荒废。”
詹枚显得更高兴了,忽然说了句:“二妹妹稍等一等!”
他快步出了院子,从车内搬出一只藤编的书箱,小厮在后头紧跟着:“公子,让小人来搬吧!”
詹枚却走得飞快,袍角飞扬,抱着那只书箱,放到贞仪面前,屈一膝蹲下,打开书箱让她瞧。
贞仪伸手去接他递来的几册书,再望向书笼里,只见大多都与筹算有关,书籍或新或旧,刊刻墨色深浅不一,有些甚至还是手抄誊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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