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一定来这儿找我。”
甄珍看着他乘坐的电梯升了上去。
她把那颗核桃,重新放回到衣服口袋里,从那以后,她不再去那家店,也不再去看那艘邮轮了。
邓立钢和石毕,最终被判了死刑,宋红玉被判了无期徒刑。邓立钢、石毕、宋红玉不停地上诉,上诉被驳回。他们往更高级别的司法部门上诉。再驳回,折腾了整整五年,最终维持原判。石毕在监狱里吃了睡,睡了吃,养得圆润白胖,面容慈祥。接到判决书,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活着就是行尸走肉,吃,浪费粮食,睡,浪费地方。早点掐了我这口气,与己与人都方便了。
我问他:“记者要采访你,你接受吗?”
石毕摇头说:“对不起,我就不接受采访了。活到这个份上,还有啥好说的?真的没啥说的了,拿我的人生经历,好好给后人提个醒吧。”
“有啥跟我说的吗?”我问。
石毕看着我笑了:“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五年前没有抓住我,我还会作案,幸好被你们抓了,消除了这个隐患。”
“上诉再次被驳回了,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多活了五年,不能再贪得无厌了。我这人,看中尊严。经历得多了,心理素质也够用,我会平静对待。”
“不想见什么人吗?”
石毕摇头:“我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
宋红玉的反应非常激烈,她困兽一样吼叫着,在牢房里徘徊着,用拳头敲打着墙壁,用脑袋撞墙。
邓立钢接到最后的判决,呆坐在监舍里一言不发。他的性格,管教用了五年的时间,都没有摸透。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邓立钢他们被捕的那天,是2011年11月3号,执行死刑的日期定在2016年的11月3号。我说过三这个数字是邓立钢的吉祥数字,还真的应了。
死刑执行的前一天,黄老琪代表家属,去监牢见邓立钢最后一面。五年的牢狱生活,捂白了邓立钢的皮肤,他毛发乌黑,没有一根白头发。黄老琪打开熟食的包装让他吃。他吃了,完全没有我审他的时候,吃得那么嚣张。
他跟黄老琪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冤枉!”
黄老琪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有啥冤枉的?你是我表弟,从小我看你长大。你不是一个善茬子。从嘴到手,你哪样亏都不吃。冤枉这个词,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说你杀了那么多人,够政府枪毙你多少次了?才判你一回死刑。你还吵吵啥?”
邓立钢低下头,不说话了。
黄老琪:“我这么说,你心里不好受吧?”
邓立钢用手背,在眼睛处抹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哥,这是咱俩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你说我能好受吗?”
“你在里面没受罪,你妈月月两千三千的,让我给你往大账上存钱。”
“我不能给我妈尽孝了。”
“你妈是我亲姨,我不能不管她。”
邓立钢吃不下去了,他放下了手里的红肠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足疗馆的走廊里走,彭兆林拿枪追我,我拼命往外跑。我跑到哪儿,那里的栅板就拉下来,四周全都黑了。一丝光亮都没了。地面突然软了,我站都站不住。下面有吸力使劲往下拽我。我被活活憋醒了。你说,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天塌地陷?”
黄老琪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明天就是你的大限,还用预示吗?”
狱警进来说:“时间到了。”
黄老琪站起身:“明天我过来送你。”
邓立钢语气中没有了波澜,他一脸肃穆:“哥,你也走好。以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黄老琪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他说:“明天稳当点走,看着前面的路。
邓立钢冲他点了一下头。
晚上记者采访,邓立钢拒不接受,他的态度非常强硬。
得知邓立钢第二天要被执行死刑了,女监的管教,找两个人看着宋红玉。宋红玉走到哪,她们跟到哪儿。宋红玉从她们反常的举动里,猜出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问管教:“是不是,邓立钢要被执行了?”
管教看着她不回答。
“上诉被驳回了,执行是早晚的事,你不用瞒我。是就点一下头,夫妻一场,让我祭奠一下他。”宋红玉说。
管教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干你的活。”
监视里,女犯们个自干着手里的活,只有宋红玉泥胎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的一只手在铺上反复写着一个囚字。她自言自语:“为啥把“人”字放在四堵墙里?”
她喊了起来:“我不要在四堵墙里!我要出去!”
管教进来,要她住口。宋红玉两眼通红,不再叫喊。
夜深了,邓立钢看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儿子的照片。眼圈红了,他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舍头坐在铺上,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牌一张一张翻过来,紧锁的眉头一下子展开。
她说:“大吉大利,我马上就要出去了!”
女嫌犯立刻围上来,让她帮忙给自己算算。
宋红玉披头散发地缩在角落里,无声地哭起来。女犯劝她:“想开点,别折磨自己。”
宋红玉心里的愤懑发泄不出来,拿起来监舍发的笔记本,一页纸一页纸撕下来,又一条一条撕碎。女诈骗犯受不了撕纸的声音,叫道:“你能不能不撕了?”
宋红玉不听她的,继续撕。女诈骗犯过来,抢她手里的笔记本。宋红玉揪住她的脖领子,两人撕打成一团。管教进来用手铐把她们俩分别铐起来。宋红玉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她声音嘶哑,两眼红肿,管教蹲在一边,做她的思想工作。
宋红玉抽泣着说:“我活着,本来为了给家里还债。有了孩子以后,又把命押在孩子身上。我不能死,我要是也死了,我儿子爸和妈就都没了。”
石毕脱下外套和裤子,叠好放在枕头边上。
他躺下盖好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狱警不时走过来拉开监视窗往里面看。邓立钢盘腿坐在铺上,泥塑一样,两眼盯着对面墙壁。
雪花飞舞,街上行人和车辆跟往常一样川流不息。
一大早,我就来到行刑现场,看着邓立钢和石毕,被押出来执行死刑。黄老琪也准时到了。石毕戴着手铐脚镣,被狱警押解着走出看守所。阳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四个犯人用轮椅,把戴着手铐脚镣的邓立钢推了出来。邓立钢耷拉着脑袋,瘫软在轮椅上。
我吃了一惊问:“邓立钢怎么回事?”
看守所负责人说:“说来也奇怪,他身上的那股狠劲儿,说没就没了,他中气下泄,别说走路,站都站不起来了。”
黄老琪吃惊又生气,骂道:“挺钢性个人,一夜间咋怂成这个熊样了?”
指挥执行的审判人员,对石毕和邓立钢验明正身,押上了执行车。狱警把邓立钢和石毕按在执行床上躺下,手脚固定住。执行人员连接好心率检测仪,检测仪显示石毕心率正常,邓立钢心跳加速。死刑开始执行,药剂注射进他们的静脉。
两个检测仪上的心脏波纹全部拉成直线。邓立钢和石毕罪恶的人生彻底结束了。
2002年碧水家园碎尸案发案,2016年邓立钢被处决,整整十四年。我从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四岁的中年人。
雪城的雪,铺天盖地无声地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房间内温暖如春。窗台上蟹爪兰怒放。恰逢冬至,我休息在家,程果安排我在厨房里剁肉馅。
听见老婆从外面回来了,我两只手拎着两把菜刀,走到厨房门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站着往外看。
程果把装满了蔬菜水果的小推车拎进了屋。
她皱着眉头问我:“你是剁馅呢还是劈菜板呢?”
我放下菜刀,把她手里的小推车拎进了厨房。我问:“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冬至,包饺子,炖鸡汤,我再红烧一条鱼。”
“不是光吃饺子吗?怎么又改主意了?吃得了吗?要不,我把我那帮弟兄叫来?”
“停!甄珍给我打电话,说一会来。这是我给她买的。”
“她回来了?”
“嗯。”
说曹操,曹操到。门铃响过后,甄珍和乔志满面笑容走进来。
这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叫了起来:“哎呦!乔志!稀客啊!什么时候来雪城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
乔志说:“我们下了火车,就奔这来了。”
程果觉得,这个我们这个词里面有事,意味深长地扫了甄珍一眼。
乔志说:“我调了一下休,陪着甄珍出了一趟远差,掘地三尺,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程果说:“坐下,边吃边聊。”
酒菜摆上桌,彭程挨着甄珍坐,不停地给他老师往碗里夹菜。
我喝了一口啤酒,要甄珍聊聊,她这一趟到底干什么去了。
甄珍说:“黄莺留下的那个银手镯,是手工打造的,材质和款式有浓郁的少数民族特点。我多处走访,经过细致调查,知道傣族妇女,喜欢戴这样的手镯。我决定去趟云南。”
乔志补充:“我是主动要求跟她一起去的。我们去了云南的德宏,经人介绍,我们找到那里最有名的老银匠。”
老银匠八十多岁了,皮肤黧黑,一脸的皱纹。甄珍掏出那个银镯子给老银匠看。老银匠拿起手镯,只看了一眼就说:“这个手镯是我做的,一共做了两个。”
“你还记得卖给谁了吗?”甄珍克制着自己的激动。
老银匠说:“没卖,这是我给我喜欢的女人做的,亲手送给了她。她没嫁给我,嫁给了别人。”
“那个女人叫什么?”
“岩香,住十里外的镇子里。去年死了,你见不到她了。”
“她有儿女吗?”
“有。”
甄珍和乔志到了十里外的镇子上,边走边跟人打听。他们找到了一家鲜花饼店。叫玉娇的女人正在揉面,听到有人找,抬起头往门外看。甄珍看到她的相貌,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这张脸跟局里留档的黄莺的照片,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玉娇脸上,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甄珍努力控制着激动,掏出来银手镯给她看。
“你认识这个手镯吗?”
玉娇拿过来那个手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家的东西,怎么在你们手里。”
“你确定是你家的东西?”甄珍问。
玉娇挽起袖子,露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手镯。
她说:“这是我奶奶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出来的一对手镯,我跟我姐姐十八岁的时候,奶奶送给了我俩。”
甄珍掏出来手机,给她看黄莺的照片:“她是你姐姐吗?”
玉娇点头:“是我姐姐,她叫玉满,我俩是双胞胎。”
甄珍说:“玉满就是黄莺,2002年,黄莺跟着一个马来西亚人,离开了德宏。父母一直以为,她嫁给了这个男人,生儿育女了,没有机会回国探家。没想到可怜的黄莺,已经离开人世十几年了,而且死得这样惨。”
乔志说:“玉娇三天后就到雪城来了,她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
“为这个,咱们得喝一杯。”我举起了酒杯。
彭程也凑热闹,用饮料跟大家碰杯。
我说:“抓紧时间做dna检测,如果跟碧水家园,那副内脏的dna高度重合,玉娇可以以死者家属的身份,对宋红玉杀人案重新提出诉讼。”
甄珍说:“这口气,一直憋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总算可以吐出来了。”
程果问乔志:“你家是哪的?”
“河北承德。”
“第一次来雪城吧?”
“是。”
“冷吧。”
“我不怕冷。”
我问:“喜欢我们雪城吗?”
“喜欢啊!”
我说:“那就调到这里来吧。”
乔志看了一眼甄珍,问我:“雪城要我吗?”
我说:“要,这么能干的人才,必须要!”
程果看甄珍,那丫头含笑不语。
服刑的女犯们坐在监舍里,打毛衣、钉扣子、绣花,努力完成着自己的工作量,宋红玉闷头织着毛衣。
身边的女犯小声问:“你天天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地干活,为的是啥?”
宋红玉小声回答:“努力改造,盼着无期变有期。一年一年地往下减刑。盼着早日跟我儿子团聚。”
“哐啷”一声铁门响,女看守走进来,对她说:“宋红玉,有人来看你。”
宋红玉一愣问:“谁?”
女看守摇头表示不清楚。
宋红玉坐在接待室里,隔着玻璃往外看。她看到两个女人走进来,宋红玉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亲手抓捕她的女刑警甄珍。可以说,这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女人就是她了。另外一个女人,身材不高,被甄珍遮挡在身后,看不清她的模样。走到探视窗前,那个女人,从甄珍身后闪身出来。宋红玉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女人长得跟黄莺一模一样,身上穿着她被绑架时,穿的那一身衣裳。
宋红玉内心再强大,也惧怕被冤魂缠住自己。她方寸大乱,浑身颤抖,大声喊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玉娇说:“我没死!”
“你死了!碎肉都冲进下水道了。”宋红玉喊起来。
玉娇语气平静地说:“你杀的不是我。”
宋红玉崩溃了,歇斯底里般地嚎叫起来:“你他妈的还嘴硬,我杀的就是你!”
女看守进来把她死死按住。
甄珍说:“你终于承认你杀人了。她不是黄莺,她是黄莺的孪生妹妹玉娇。她已经找了律师,对你以杀人罪发起了刑事诉讼。你的案件要重新审理。”
宋红玉脑袋里面“嗡”地一声闷响,眼前一片漆黑。
完
2021年11月13日星期六
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