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王司马范从閶闔门出来时,差不多是深夜亥时。自难民回来延续了半宿的喧囂,此时终於有些消弭了。但还没有彻底的安静,还夹杂著许多隱隱约约的呜咽声,那是得知了噩耗的將士们,与死去亲人的悼念与啜泣。
若司马范是个中年人,他大概能从这种声音中感受到淒楚与无奈。但他如今年方十六岁,无论有多么多愁善感,但到底是一个清彻纯净的年纪。
因此,他听著这些哭声,沐浴著头顶的月光,只是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然后生出一种简单的仇恨与渴望。仇恨自己的年轻,渴望获得成长,渴望时间过得再快一些,自己长得更大一些,然后成为一个受大家重视的人。
毕竟眼下的自己太年轻了,还无人在意他的意见。
回到家,司马范把官服卸下,换了身轻便的袍服,然后去向母亲请安。这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他自小便失去了父亲,母子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因此感情极好,每次早起之后,入睡之前,都要专门向母亲问礼。
不意到母亲房前的时候,他正好撞见到刘羡与母亲秦太妃对谈。两人对坐在木榻上,脸上都露出凝重之色,似乎已谈了很久,而不知是何缘故,他们身边没有侍女,太妃正亲自煮著茶汤。
秦太妃见司马范过来,立马露出引以为豪的笑容,招著手说道:“晏平,快看,是谁来了?”
刘羡则从榻上起身,向司马范行礼道:“见过殿下。”
司马范连忙著急著慌地回礼,口中说:“见过太尉。”
秦太妃则挥手假嗔道:“都这么客气干什么?弄得这么生分!”
她一把將司马范拉到身前,对刘羡道:“怀冲,直接称晏平的字吧。”然后又对司马范道:“还有,晏平,以后不要称『太尉』,直接称『叔父』。”
刘羡正要婉拒,不料司马范已经再拜,对他改称道:“见过叔父!”
这声“叔父”,司马范叫得真心实意。虽然他和刘羡见面很少,但司马范从小便听过刘羡的名字,知道他与父亲相交莫逆。而隨著刘羡逐步踏进政治风波中,司马范听他的事跡也越来越多,心中的仰慕也就越多。时至今日,刘羡已官至三公,襄阳王自然而然地也视其为榜样,希望能得到刘羡的认可。
听闻此语,刘羡自然能听到其中的真情,他既是无奈又感欣慰,亲手扶起司马范道:“唉,我来得少了!不过几年,晏平都这么大了。”
他隨即审视司马范的容貌,对一旁的太妃道:“殿下若能看到今天的晏平,想必也会心中欣慰吧!”
提起司马瑋,秦太妃的眼神顿为黯然,但她隨即又振作起来,指著司马范道:“但我相信,这孩子肯定不比他父亲差。”
“是啊,我相信!”刘羡一面回忆,一面笑著肯定道:“一个多月前,在离开洛阳迎战北军的时候,晏平还向我放过豪言,要为殿下雪耻呢!他是能成大器的!”
这么说的时候,司马范却涨红了脸。只因当时他说这句话,是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可在接下来的邙山大战和滎阳之战之中,司马范不仅没能帮上什么忙,在被乔智明突袭时,他甚至隨著天子一起逃跑,连上阵廝杀的机会都没有,更別说斩级建功了。此时刘羡夸讚他,反而让令他倍感羞赧。
三人就这么寒暄了几句后,司马范落了座,他也终於憋不住胸中的疑问,向刘羡问道:“这么晚了,叔父来找阿母,是有什么事情吗?”
刘羡抬眼看了眼秦太妃,方才的一个时辰,他就这个问题与太妃討论许久,已获得了太妃的支持。而眼下,刘羡终於要向正主说起计划了。
他组织了片刻语言,正襟危坐,面色庄重地说道:“晏平,我不是来找太妃的,我是来找你来帮忙的。”
“我?”司马范有些莫名其妙,他如今虽贵为宗王,但毕竟还太过年轻,並没有实权,在朝会上都没有什么发言权。而刘羡战功赫赫,几乎是当世闻名的第一名將,他很难想像,自己能够帮上刘羡什么忙。
刘羡也不卖关子,他说:“晏平应该知道,驃骑对我起了猜忌之心。”
提起司马乂与刘羡决裂这件事,確实是近来朝堂上下议论的重点。只是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眾说纷紜,莫衷一是。就可以明白的是,两人的矛盾已接近公开化,不然的话,不至於连刚刚的朝会,刘羡都不得参加。
司马范也在关注这件事。他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是是非非,但毋庸置疑,他內心是更偏向於刘羡这边的,立刻问道:“叔父是想要我帮忙说情吗?”
不等刘羡回答,他立刻举手立誓道:“请叔父放心!我必以身家性命担保,支持您拿回兵权!”
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刘羡也从未有此指望。只是这话和司马范说不清楚,刘羡也无意点破,他微微摇首后,说道:“晏平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有句话说得好,强人所难,往往適得其反。”
“当年武皇帝猜忌齐献王(司马攸),齐献王便是请公主们入宫说情,结果却是令兄弟间隔膜更深。一旦不成,我和驃骑的关係,恐怕也会如此,还会平白牵连很多人,这就大事不妙了。”
“那叔父的意思是……”
刘羡从怀中掏出一份黄帛,交给司马范,道:“请晏平帮我个忙,帮我把这份黄帛交给皇后,请她盖章应允。”
司马范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展开黄帛一看,见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过细读之后,可知要意简单,其实就是主动向皇后请求外放:
刘羡先是在文中追述了自己和司马乂过往一同匡扶社稷的功绩。十余年来,他先后参与倒杨、平叛、废后、討赵、灭齐等种种大事,在这烽烟四起,家国破碎之时,他数次出生入死,身上箭伤数以十计,不敢说劳苦功高,但至少也算得上殫精竭虑,在朝中少有人及。
然后他又回忆了这些年来,自己在官场上的遭遇。身为二王三恪,刘羡身处嫌疑之位,受人猜忌,实属正常。可这些年来,他战战兢兢,凡是做人处事,並不敢稍有缺漏,可始终难逃中伤。前有贾謐,后有孙秀,眼下暗地里誹谤的人,也依然数不胜数,在这些人的离间下,自己
最终还是与司马乂有了间隙。
最后,刘羡论述如今的形势,认为国家正值多难之秋,宗王间残杀不断,地方又屡生叛乱,北方又有鲜卑各部虎视眈眈。若是任由大臣之间的间隙发展,又酿成一场大乱,这无疑將是对社稷的毁灭一击。
因此,刘羡向天子恳求:他愿与司马乂主动相避,外放为官,到关西前去平乱。如此一来,既能避免大臣间的衝突,双方也能各自尽责,造福一方。
一篇读罢,司马范终於明白了刘羡的用意,他抬首问道:“叔父是想让我將此书转交皇后吗?”
“是。”刘羡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注视著司马范,徐徐道:“晏平,我也是別无他法了,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你能不受嫌疑地接近皇后,將此书转交给她。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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