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这件事必须瞒著司马乂做,而且即使成功了,在刘羡外放之后,还要承担被司马乂责备惩罚的风险。
这让司马范略微有些动摇,因为自小到大,他还从未乾过如此有风险的事情。而且他也知道,此事將会极大地影响全天下的格局,这个也让他难以下定决心。不过,他下意识地將眼神投向母亲后,但见秦太妃朝他坚定地点头,司马范的犹豫瞬时便消散了,他合上黄帛,抱拳说:“请叔父放心,我定会尽力促成此事!”
说到这,他又问道:“只是叔父,皇后那边,会应允此事吗?”
这確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羊献容对刘羡是什么態度,实在叫人难以把握。尤其是刘羡和羊献容之间,此前还发生过相当不快的事情。
但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后,刘羡大体摸清了羊献容的习性。在他看来,这位皇后是一名非常聪慧的女子,虽然她曾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本性却相当精明理智,政治上的决断极少受情感影响。这使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去指责过她,在当今政坛,这是极难得的事情。
而从政治利益上看,刘羡与司马乂之间的矛盾加剧,无疑也是对羊献容政治地位的一次严重衝击。无论少了哪一方,羊氏、长沙王、刘羡的三角同盟都將不復存在,到那时,她的皇后之位也就不再稳固。因此,由羊献容来出面调解两人的矛盾,无疑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刘羡也是从这一点考虑,才打算与羊献容做政治交易。
故而他对司马范道:“晏平,你不要有顾虑,皇后是个聪明人,她就算不会同意,也不会仓促否决,无非是带有条件而已。”
“等你將此书转交给殿下后,若一次不能谈成,不管她有什么条件,都牢牢记住。回来后,你托人转告给我,我自有考量。”
见司马范坚定地点头应诺,刘羡暗自鬆了一口气,他採用的这个策略其实很简单:只要能在司马越等人动手之前,自己先获得外放的詔书,那自己大可以直接率部离开。同时將司马越等人的计划透露给司马乂。到那时,司马乂陷身於政斗之中,必无力阻止自己离去,无论他意见如何,都只能对事实选择追认。即使他咬牙不承认,而自己有天子詔书在手,一切作为都名正言顺。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羊献容邀自己夜会听风观,本就是打算拉拢自己做政治盟友,却被自己拒绝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轮到自己求她。只能说造化中的机缘演变,真是叫人难以琢磨。
如此便算是说定了,刘羡本来还担心,司马范年纪还小,可能惧怕承担重任。但现在看来,他还是继承了父亲的骄傲,面对刘羡的委託,襄阳王的兴奋要远远多过畏惧,他像是得到了什么证明一般,对刘羡承诺说:“请叔父放心,这是我元服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我绝不会让叔父失望的。”
这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少年心性,让刘羡想到了自己年轻时,他饶有兴致地笑道:“怎么?你是驃骑的侄子,朝议之上,他能不给你事做?”
“我说了,可十五叔在会上说,让我多歷练几年,长长见识呢!”
这个问题正好戳中襄阳王的痒处,他没什么城府,挽起袖子便抱怨道:“唉,叔父,今日的朝议真是丧气,大家都在议论,要不要与河间王议和呢!”
“谈和?”刘羡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出声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还要从洛阳之战谈起。
张方虽然接战不利,仓皇撤退,但在临走前,却做了一件极为缺德的事情。他竟然当著洛阳禁军的面,一把火烧了太仓。太仓中囤积著洛阳近乎一半的粮秣,时值冬日,天乾物燥,顿时烧得不可收拾。禁军等人勉力抢救,也不过救了十余万斛出来。
对於七万禁军而言,这个数量实在不多,加上军中本身携带的粮秣,不过能支持三月之用。而如今刘羡將难民们解救回来,又是十几万张吃饭的嘴。可他们的储粮却为张方掠之一空,只能由朝廷来接管。这相当於说,洛阳眼下,即將陷入一场大粮荒。
在这种情况下,若要从许昌调粮过来救急,不仅时间仓促,而且时刻会受到张方的侵扰,极可能出现断粮的情况。因此,朝议之上,百官多认为,应该见好就收,早日与西军议和。但也有部分人认为,不如乘胜追战,一口气夺回宜阳与函谷关,將张方逼回关西,那司马顒自然也只能议和。
面对这种议论,长沙王没有表態。毕竟,无论是战是和,都要先安顿好难民们再说。因此,他並未当眾做出决议,而是向各官僚先分派了一些杂务,这次朝议便不了了之了。
司马范拍著膝盖道:“唉,我真是不明白,明明大获全胜,为何不能追亡逐北,一举將贼军消灭呢?哪怕伤亡重一些,我看也值得!”
这真是典型的少年意气,刘羡笑著教导道:“晏平,打仗不要想当然。士卒也是人,也需要休憩和放鬆。你若不能关怀士卒的话,士卒也是绝不会替你卖命的,谈何值得不值得呢?”
“叔父也同意议和?”
“暂时议和,確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於是刘羡又与司马范谈了一会儿话,叮嘱他说:“你有什么不懂的,以后可以来信问我。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传授给你。”
再从襄阳王府出来时,阴沉的天空再度飘起了细细的霰雪,马上就是十一月了,天气愈发的寒冷,再过一段时间,大河就该结冰了吧。这么想著,刘羡將斗笠重新戴在头上,一个人往军营內走。
可行走的路上,听著头顶呼啸而起的北风声,周围树木摇曳的噼噼啪啪,刘羡下意识地回想起从司马范处听来的谈话。方才他一直在思考自己外放的策略,虽然听说了朝议的事情,但却没有太放在心上,可这时候,一道灵光从脑中贯穿而过,將此前的种种线索与疑惑全部串联了起来,继而恍然大悟:
议和是绝不可能成功的,张方是打算打持久战!断粮战!
整个洛阳不过是一个诱饵,他真正的打算,是要把禁军与朝廷都困在洛阳!让这里沦为一座天牢!
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这一夜,他已经动手了!
一念及此,刘羡不寒而慄。他下意识地就想入宫与司马乂商议,但转念又想起,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可能与他再见了,一时倍感茫然失落。
可这事情十万火急,眼下採取方法反制,说不定局势还有救。刘羡只好快步返回军营之中,半夜叫醒了睡梦中的司马越,劝他此时赶紧去覲见司马乂,提议派兵固防成皋关,一定要保住这最后的退路。
结果司马越尚未动身,洛阳城北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烧亮了半片夜空。这顿时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他们不知所措地向北观望,一片混乱下,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亮以后,有斥候来报,说是包括孟津与小平津的所有船只在內,整座河桥皆遭人焚毁,现场一片狼藉。自此,洛阳与河北之间的通道便彻底断绝了!
而到了当日中午,西面的斥候又传来一个坏消息:不知是何缘由,有数千西军自上游乘船顺流而下,於黎明时分突袭成皋关,守军猝不及防,为其一击得逞。虎牢关这一生死险地,也因此落入西军之手了!
仅仅一日之內,整个战局的形势急转直下,一发而不可收拾。(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