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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四不两直,江水太凉

江雾如纱。

笼住灩澦关前的汉军水陆营盘。

刘禪於座舰『炎武』號顶层飞庐舱室醒来。

昨夜异常平静。

没有小概率发生的夜袭。

也没有来自大巴山的急报。

所以这位天子一觉睡到了天明。

他已不是刚亲征时候的雏儿了,不论何时,发生何事,只要不是事务紧急必须自己参与处置,他都可以很快安然入睡。

这种心安,既来於司空见惯,又来於身周將士可以信重,还来於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信。

起身披上一件薄氅,刘禪推开舱门,湿冷的江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沿江分布的汉军营寨已然甦醒。

缕缕炊烟从各处升起,与江雾山雾交融在一起。

由於关山隔阻,崎嶇遥远,又有灩澦关挡在中间,傅僉、赵广等人的消息难以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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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禪睡前收到的最后一则军报,便是賨人龚顺、鄂何已率眾潜至鹰愁涧以东,傅僉准备夺关。

至於后面战事究竟如何,却是没有战报传来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傅僉、赵广都是稳妥之人,真若遇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自己早就收到紧急军报了。

“陛下。”

陈到沉稳的声音刘禪身后传来。

大概因为年老的缘故,他每天的睡眠都很少,却不觉疲累,今晨已在下层甲板忙碌许久,见天子起身,这才踏阶而来。

“安国、子瑾(郑璞)已点齐两千虎賁、两千郡卒,眼下正在將輜重装船,准备溯流至上游入山,支援公全、辟疆诸军。”

刘禪闻言頷首,目光依旧投向北方层峦迭嶂的群山:“公权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尚无。”陈到回答简洁。

不多时,备战的关兴传来消息,岸上步军已全部准备妥当,甲兵輜重已全部装船,请求发兵。

“既安排好了,便动身吧。”刘禪並不犹豫。

关兴、郑璞二人得令,於是水陆並进,往上游驶去。

目的地,自然便是上游二十里外汉军开闢出来的行军山道,待追上傅僉、赵广所统前军,恐怕得是三四日后了。

逆流而上不像顺流那么简单,步军不能再搭乘舟船,而须徒步,且须伐林开道。

不多时,关兴旗舰已消失,后军却是仍未动身。

刘禪不再西望,而是缓步下船,穿越泥泞的滩头,来到汉军营地里。

经过一夜休整,將士脸上恢復了些许血色,举手投足间,也明显多了些力气。

民夫和辅卒抬来一桶桶江水。

这些江水经过初步沉淀,入瓮后投入大量薑片烧开,再晾到温热,最后分送各营。

关中瘟疫结束后,战时严禁饮用生水的规矩还是保留了下来。

起初还有人抱怨麻烦。

可当大规模的痢疾腹泻再也没有发生的事实摆在面前,再也无人质疑这条规矩。

比起战时数百上千人因痢疾腹泻而士气溃散,多打烧几捆柴火,实在算不得什么。

路过一处营地,几名伙夫正將沉重的大瓮架在火上,熬煮著粟米与乾菜、碎肉混合的羹粥。

刘禪凑近,见粥咕嘟冒著热气,浓香隨风飘散,引得排队等候的士卒不时吞咽口水。

刘禪命龙驤司马季舒为自己打来一碗,送到自己舱室中晾凉,而后继续巡营查看。

军中大小上下大多都知,天子时常直接从將士的锅里取食,也不嫌將士的吃食寡淡无味。

刘禪刚刚亲征时,偶有军吏伙夫剋扣將士伙食。

米少了,肉少了,盐少了,被刘禪撞见,过不多久,便会有天子近侍带著龙驤郎前去过问。

究竟是真有困难?

还是有人从中贪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使是小小的管理米麵油盐、锅碗瓢勺的小官下吏,也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內为某些人谋些利益。

而当刘禪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匯报、不须陪同接待、直奔基层、直插现场考察各军情况,並常与將士同用一瓮之食的事情成为军中常识后。

这种贪墨资粮之事发生的概率便大大降低。

因为天子真会因这种小事杀人。

一开始的时候,有些將士私底下议论,说陛下何等尊贵,怎么可能真跟我们这些人吃一样的吃食,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而当数名贪墨军资,剋扣口粮的“巨贪”被问罪诛斩,悬首辕门,引得三军譁然后,再没有人去討论天子是真吃还是假吃。

真吃还是假吃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的伙食、饮水、住宿、赏罚等小事,因天子举措,较从前得到了更大、更具体的保障,这是汉军將士切切实实能够感受到的。

於是所有议论的杂声全部息止,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对天子的颂讚。

刘禪精力不够,於是又从龙驤郎中亲拔五十粗兼文武的心腹,由奉车都尉法邈统领,號为『绣衣使』,为自己耳目。

他们不负责刺探文武百官情报,只是將『四不两直』贯彻到底,轻甲外覆一身绣衣,隨机出现在各军,根据刘禪教导的具体步骤,稽核军中是否有不平难鸣之事。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每当『绣衣使』出现在军营,即便是一营校尉也不敢造次。

都是当兵的,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先前便已有贪墨军资的巨贪被绣衣使杀鸡儆猴了。

好在天子在杀了几个巨贪后,便降下明旨,不会不教而诛,也不会追及前罪。

只要在绣衣使稽核规矩立下后,军中莫再发生贪墨军资、剋扣军粮之事,便不会追究。

不少军將这才宽心,明白天子不是想让他们这些军將都成为廉洁的圣人,而是天子把將士的口粮军资当作头等大事。

如此,非议断绝。

更多的军將、军卒,反而因此对天子愈发既敬且畏。

因为暗中剋扣口粮军资的,很多时候不是军將军吏,而是军营外负责划拨资粮的文官墨吏。

被诛斩示眾、悬首辕门的巨贪,也以文官墨吏居多。

如此雷霆手段,倒让许多军將、军卒们暗暗出了一口恶气,因为在过去,这些贪墨军资的文官墨吏,上头往往有人。

出於潜规则,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分,很多人对这种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不参与,更不会去检举揭发。

但现在,不一样了。

天子亲自督办,绣衣使稽查更是铁面无私,少有人再敢於军资、军粮上动歪脑筋了。

兜兜转转,刘禪又来到伤兵营。

营区的规模,较昨日他来视察时扩大了不少,但传出的呻吟闷哼却较昨日显著降低。

更多的医匠和辅卒被抽调过来。

他们用煮沸后放凉的布条,蘸著刺鼻的酒精,为伤兵清洗伤口、更换敷料。

草药熬煮的苦涩气味四处瀰漫。

重伤者被集中安置在避风保暖的帐篷里。

伤势较轻者,则靠坐在篝火旁,喝著热乎的羹粥,望著吴军关寨的方向大声议论。

最热闹的话题,除了昨日之战自己如何英勇杀敌,斩获多少外,莫过於天子亲临战地,巡抚三军了。

昨日,在陈到接到自己之后,刘禪便命人升起金吾纛,往灩澦关前走了一遭。

一来是想勾引勾引潘濬,看潘濬有没有胆子出来“擒龙”,二来便是嚇唬嚇唬寨中吴军。

再之后便擎著金吾纛,在陈到的引护下巡抚诸营伤亡之卒,最后又在中军大帐与一眾偏將、校尉们见上了一面,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必要的安抚与激励。

安抚士卒,施恩將校之事,刘禪在关中一直在做。

不论多繁琐、多疲累、多重复乏味,都一直坚持在做,亲力亲为。

亲征亲征,並不是掛旗督军、打场胜仗就足够了。

更重要的,或者说最重要的,往往就是战后推衣衣之、推食食之这种邀买人心的施恩环节。

得让將士们都知道,你们打了胜仗,我这天子看到了你们的付出,將来你们会高官厚禄,高人一等。

但你们还须知道。

究竟是谁,给了你们打胜仗的机会,你们所收穫的金银財宝、高官厚禄,又到底是谁给你的。

这种事情刘禪不做。

那就只能由陈到来做。

如此一来,將士们便会认为,他们得到的一切,都是大督陈到为他们在天子面前爭取来的。

於是他们感恩的对象,就是大都督陈到,而不是刘禪这个天子了。

亲兄弟还要明算帐,所以不论是丞相、赵老將军,抑或陈老將军,刘禪都没有碍於所谓情份,而不把自己的手伸到他们军中。

丞相、费禕、赵老將军、魏延、王平、吴懿吴班…所有人都已经对这事司空见惯,绝大多数重將重臣都沐浴过刘禪的“天子圣恩”。

但陈到、辅匡、陈曶、阎宇、郑璞、王冲…这些江州、白帝一线的將士,却是一直无幸得刘禪“恩遇”。

这是第一战,第一次。

刘禪自然要郑重对待。

“高兄!高兄!快说说,昨日给你纸条那位…真是陛下?”一名年轻的军侯挤到高昂所在火堆旁,脸上满是兴奋与好奇。

由於这里是轻伤营,天子昨夜巡抚诸营的时候,並没有在这里多作停留。

导致许多无伤、轻伤的將卒都没能看清天子究竟长什么样。

但…许多人却对那名给高昂递纸条的年轻儒將印象深刻。

听到有人说,那儒將竟是天子,这才全部簇拥到高昂身边,欲从高昂这里印证一二。

高昂甲冑齐整,胸前那片救命的银甲已被擦拭得鋥亮,成了眾人目光的焦点。

其人正就著肉粥啃一块硬麵饼。

闻言,用力咽下粥饼:“是。”

言罢,脸上得意之色抑制不住。

能不得意?

他这都算低调了。

放眼全军,试问有几个人能一战斩首七级?

放眼全军,试问有几个人能有幸得天子问伤,並亲赐圣諭?

莫说他一个小小虎賁郎,纵使一个校尉、偏將得此殊遇,恐怕都恨不得逢人便主动发问:『你怎么知道天子大讚我连斩七级之功,並赐我以圣諭?!』

有人忽而狐疑:

“老高,你…你先前不是逢人便说,那银甲片乃是天子在长安所赐,要是昨日那將军真是天子,你难道还能认不出来?”

高昂故意板起脸:

“老子说是就是!

“老子在长安大阅时喊破了嗓子才得陛下注目赐赏!

“陛下就是化成……我就是死了化成灰,都不可能忘天子模样,岂能认错?!”

“那你……”那人仍不信。

“你们懂个啥?!”高昂哼哼。

“昨日陛下刚到这里的时候,既没有穿天子袍服,也没有打出天子龙纛,显然不想让人认出他来。

“我虽然认出陛下,又岂能胡乱嚷嚷?”

言及此处,他故意显出杀意,面目狰狞地环顾身周眾人:“万一…你们这群人里就有吴犬的细作,欲对陛下行不轨之事呢?!”

眾人闻言一怔。

不少人竟是被这连斩七级的莽汉眼神里仿佛凝成实体般杀意嚇住,悻悻后退几步。

“高兄瞎说什么呢,咱们这里怎么可能有吴犬细作?”另一名跟高昂相熟的都伯也凑过来,攀著高昂的肩膀,眼睛发亮。

“来来,高兄说说,陛下给你那张纸条上究竟写的啥?

“是不是直接升你做亲兵了?!

“快拿出来让弟兄们看看,羡慕羡慕唄?!”

周围响起一片起鬨之声。

高昂闻声,却是忽然正色:

“胡说什么!

“陛下赐我的东西,那是能隨便拿出来显摆的吗?!”

“嗨,怎么不能?”那军侯一脸怪异。

“陛下在长安赐你的那枚甲片,你不是逢人便要炫耀一番?!”

“那不一样!”高昂肃容正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陛下既然没当眾宣告,那就不是我能张扬的!”

“嗨,看看嘛!”人群中,仍然有人起鬨。

“就是啊,看看有什么要紧?”

高昂摆头喝道:

“不必看,总之…陛下记得我,记得咱们这些为大汉廝杀的汉子,这就足够了!

“多砍几个吴狗魏狗,田地宅子会有的,女人儿子会有的,荣华富贵大鱼大肉都会有的!”

不少人闻言,虽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却还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与希冀。

毕竟高昂虽说得含糊,但眉眼间的光彩和语气中的篤定,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纸条写的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子念著咱廝杀汉!

只要跟这高昂一样,为天子多杀几个吴狗魏狗,咱这些廝杀汉將来也能当人上人!

灩澦关前。

一直凝神瞩目关寨情况的陈到,忽然轻咦一声。

片刻后,疾步趋至天子身侧。

“陛下,有些不对劲。”陈到以手指向关墙,“吴贼守军…似乎有些异样。”

刘禪闻声,凝眸望去。

看不清晰,於是凑近。

没多久便察觉到,彼处关墙相较於昨夜旌旗林立、身影绰绰的,此刻竟显得有些…疏落?

旗帜依旧在,但值守的士兵数量明显减少。

巡弋的士卒,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步伐拖沓。

更明显的是,几处垛口后的吴兵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再是警惕地对江畔张望,而是频频向內城和北方指指点点。

彼此间,似乎在激烈地爭论著什么,甚至有人朝著关內方向激动地挥舞手臂。

再仔细看。

就连关寨上空升起的炊烟都透著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

“是空城计?”

“还是说…此间吴人军心已然动摇?”

法邈忽而发问。

刘禪若有所思。

一个念头升起: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之象,莫非公全、辟疆、定疆他们…昨夜已竟全功?”

眾人闻言,既疑且喜。

刘禪率眾回到炎武號上。

而就在眾人疑喜不定之时,上游大江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櫓桨破水之声。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三艘轻捷的赤马舟正劈波斩浪,如离弦之箭般向著龙纛所在旗舰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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