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一舟,数员大將昂然挺立。
“是安国?!”陈到眼力极佳,率先认出了刚刚才乘舟西去的关兴,隨即又看到旁边两人。
“还有…公全跟辟疆!”
赤马舟速度极快。
没多久便靠上龙舟。
傅僉、赵广二人不等舟船停稳,便矫健地攀上舷梯,快步登上甲板。
二將征袍破损,甲冑染血蒙尘,脸上带著连日征战的疲惫,但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著压抑不住的亢奋与大悦。
“陛下!大都督!”前部督傅僉率先抱拳,声音激动沙哑,“北路克捷!”
赵广紧隨其后,同时躬身:
“陛下!
“臣等幸不辱命!
“昨夜已破深涧关!
“其后连追二十里,斩將夺旗,大破吴军!”
“斩將夺旗?”刘禪的目光立刻被傅僉和赵广身后亲兵捧著的几个木盒吸引。
“这里面是……?”刘禪指著木盒,饶有兴致。
傅僉接过其中一个木盒,猛地打开,一颗鬚髮斑白、面目狰狞的首级赫然呈现。
“陛下!此乃吴將鲜于丹首级!
“此獠昔年隨吕蒙偷袭荆州,手上沾满我荆州將士之血,今日终授首伏诛!”
另一边,赵广亦打开另外一个木盒,里面一颗头颅双目圆睁,犹带惊怒。
“陛下,此乃孙吴宗亲、偽翊军將军徐忠!
“其人负隅顽抗,已被阵斩!
“另有孙吴宗室孙规,亦曾隨吕蒙篡夺荆州。
“此獠贪生怕死,已束手就擒,就在赤马舟中看押!”
刘禪看著那两颗血淋淋的首级,再看向风尘僕僕却意气风发的两员爱將,一拍船舷,放声而笑:
“好!好!好!
“公全、辟疆!
“真乃朕之虎臣也!”
陈到、陈曶、阎宇、法邈、张表等围拢过来的文武要员亦是上前,纷纷向傅僉、赵广二將道贺。
“快!且將山中战事与朕细细说来!”刘禪笑意豪放,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北路详情。
傅僉、赵广遂你一言我一语,將他们所歷战事,简明扼要却又惊心动魄地向天子及眾將敘述一遍。
舱板上,眾人听得心潮澎湃,就好像亲身经歷了那一路高歌猛进、摧枯拉朽般的战斗。
赵广最后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天子及眾文武补充道:
“陛下,臣等在追杀溃兵时,从俘获的吴军口中得知,昨夜潘濬似已率一部精锐离开灩澦关,意图北上增援深涧关!
“然其未至深涧,便遭遇我军击破深涧关后溃败下来的败兵!
“应是知大势已去,竟未敢与我军接战,便径直接引兵东向,往巫县方向逃窜了!”
“什么?”刘禪闻言先是愕然,而后与陈到面面相覷。
“潘濬…潘濬竟弃关而走?!”张表亦是失声,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之色。
刘禪再次望向那座此刻显得异常安静的灩澦关,一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关上守卒突然间如此惶惶不安。”
刘禪身后,张表也抚掌大嘆:
“是啊!
“若非潘濬遁逃,军心崩解。
“关上守卒焉能是这般光景?
“潘濬…潘濬,不意其人竟做出此等事来?!”
语气中,有几分大喜,亦有几分不可思议。
这廝叛汉降吴,又主动进献大汉在荆州布防图给孙权,才导致荆州在短时间便尽丧敌手。
如今,其人深得孙权信重,更为孙权持节督军,这样一个人,竟临阵弃军而逃?!
眾人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是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
若潘濬仍在,即便军心动摇,凭藉关险与其威望,或许这座灩澦关还能支撑一阵。
如今,潘濬率先弃军而逃。
这座灩澦关,赫然是唾手可得!
…
与此同时。
与汉军惊喜不同。
灩澦关內,赫然是另一番景象。
潘濬参军邓玄之,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中军帐內来回踱步,脸色苍白如纸。
他方才试图整顿防务,弹压军中的流言蜚语,却发现自己的军令已然不再好使了。
潘濬弃关而逃的消息,已如暴风肆虐,迅速席捲全军。
“潘太常…真的走了?!”
“把我们丟在这里等死?!”
“蜀军…蜀主就在外面,我们怎么办?!”
各种惶恐、猜疑、绝望的喝骂。
在灩澦关寨城的各个角落响彻。
邓玄之闻之,心惊肉跳。
潘濬弃军而走,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其人不仅仅是持节督军的主帅,更是荆州士人之冠首,是无数荆州籍官吏、將士的主心骨。
如今,这根主心骨倒了。
还是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
恍惚之中,邓玄之眼前浮现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图景。
愤怒的士卒衝进帐来。
將他这个潘濬参军乱刀砍死。
然后…割下他的首级,作为向汉军乞降的献礼!
念及此处,一股寒气自其人脚底直衝天灵盖,让他不由发颤。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停下来来回踱步的脚步。
先是深吸一气。
再是深吸一气。
最后再吸一气……
一刻钟后,他才终於鼓足了气,一个箭步猛地衝出帐外。
刚一出帐,整个人一愣。
只见自己的军帐周围,已经围满了不知数十还是数百个眼神不太对劲的大吴將士。
见此情状,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紧接著便对著周围惶惶不安的士卒们嘶声大喝:
“休要胡言乱语,乱我军心!
“潘太常岂是弃我等而去?!
“他是…他是见深涧关危急,亲往救援!
“如今不过是战事不利,暂退巫县重整兵马罢了!
“不久…必引援军回来救我等!
“我等…我等深受国恩,正当坚守待援!
“岂能胡言乱语心生降意?!”
问罢,其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怀疑的脸。
犹豫片刻,再次尖声喝问:
“不论其他,若是降了蜀虏,我等在江东的家小妻儿又当如何?!
“蜀主刘禪向来苛待降人,我等岂能自寻死路?!
“守住!只要守住几日,太常必率援军至!”
然而,这番色厉內荏的呼喊,並未能激起多少回应。
许多將士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空洞。
家小妻儿?
先活过眼下再说吧!
潘濬持节督军,跑了!
你这还跟我说什么援军?!
邓玄之看著一眾將卒的反应,心下陡然一寒,绝望、恐惧等情绪不住向他袭来。
…
关外,汉军已然行动起来。
刘禪的金吾大纛矗立於『炎武』號舰首,在江风吹拂下肆意舒展,猎猎作响。
象徵著大汉天子的权威,如重锤利刃,狠狠撞在寨內吴军茫然大恐的心臟上。
关兴开始指挥士卒,將鲜于丹、徐忠…等七八名吴將首级高高挑起,悬掛於长竹之上。
数十名嗓门洪亮的军士,押著吴国宗亲孙规,簇拥著数枚被梟於长竹的首级。
抵近关墙。
大声呼喊示眾。
“吴犬听著!”
“尔等大將鲜于丹、徐忠…等已然授首!”
“宗亲孙规,亦束手就擒!
“潘濬弃尔等如敝履,早已逃之夭夭!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难道要为他们陪葬吗?!”
汉军劝降的吼声一如惊雷。
那几颗血淋淋的狰狞首级,又在竿头不住摇晃。
关上。
吴军將卒听得明白,看得真切,最后一点侥倖心理彻底崩溃。
主將逃了,大將死了。
蜀主刘禪又御驾亲征了!
这仗还特娘的怎么打?!
“——噹啷!”一声脆响。
不知是谁先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紧接著如堤坝决口,连锁反应在一瞬间发生。
叮叮噹噹的武器落地声,在灩澦关寨前此起彼伏,继之不绝。
关门被从內部缓缓打开。
残存的吴军守卒跪地请降。
汉军兵不血刃,迅速接管关隘。
然而,在清点俘虏时,却唯独不见了潘濬参军邓玄之。
一名投降的吴军都尉战战兢兢地朝陈到稟报:
“稟…稟都督。
“邓参军…他…他见大军入关,悲呼数声『无面目见吴侯』,已…已投江自尽了!”
消息很快报至刘禪处。
刘禪闻言,不由挑眉。
邓玄之此人,他有些印象。
其人乃是大汉叛將郝普,也就是如今孙吴廷尉的挚友。
昔日郝普被吕蒙算计投降,就有此人的“功劳”。
“投江自尽?”刘禪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自觉无顏见孙权。
“还是怕朕容不下他这等反覆之人?”
对於这种见利忘义、叛国投敌,还拉挚友下水的无耻之辈,刘禪本能有些厌恶。
其投江自尽,倒也省事。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让刘禪感到一阵错愕的事情发生了。
他先是收到消息。
大江下游一处哨卡,几名负责巡视江面的大汉斥候,忽然发现岸边芦苇丛中有异动。
他们小心包抄过去,竟抓获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试图躲藏的文官模样之人!
经吴军俘虏辨认,赫然便是那个据说已经“投江自尽,以身殉国”的潘濬参军邓玄之!
傍晚。
邓玄之被五大绑、狼狈不堪地押到刘禪身前。
刘禪看著其人那副落汤鸡模样,又想起上午听到的“壮烈”匯报,不由觉得有些荒谬可笑。
踱步到邓玄之面前。
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语气带著几分玩味:
“邓参军。
“朕听闻你忠义无双,已然投江自沉,殉了你的大魏吴王。
“怎地…这江水竟没能收了你?
“还是说,临时改了主意,欲反吴…归汉?”
邓玄之浑身湿透,垂首跪地。
头髮黏在额头上。
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沉默许久之后,才声若蚊蚋,含糊不清地囁嚅开口:
“江…江水太凉…罪臣…罪臣……”
“——哈哈哈哈!”
炎武號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狂笑,就连一向严肃的陈到,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刘禪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邓玄之已是羞惭得无地自容。
刘禪摇了摇头,不再看这丑態百出的降人,挥了挥手:“带下去,看管起来。”
刘禪语气已无多少兴趣。
身自来到船舷边,扶舷东望。
巫县乃汉吴边境,守备森严。
而其中,又以深涧关、灩澦关布兵最重。
如今,深涧关、灩澦关,这两座扼守峡江的战略要地,连同兵器甲仗、粮草军资数以十万计,尽数落入大汉之手,孙吴戍守西境的大军,已十去其三。
通往巫县,秭归,夷陵,乃至整个荆州的大门。
已向大汉洞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