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蒋家太太坚决要唱完这一通,泪水滚滚,情真意切。
贞仪看在眼中,却是突然高看了蒋家太太一眼,这又哭又唱的行为乍看是虚伪浮夸了些,在一些文人眼中或许甚至有些粗鄙,但从世俗的礼节体面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面面俱到。
大哭也是一件很伤神的事,这位太太百忙之中赶来哭这一场,将面子功夫做足到十成十,至少可见对方待王家并无轻慢之心,哪怕大父已去,三叔亦要在家中丁忧三年。
对方虽为商户,却至少不曾捧高踩低,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有其它思量,真心者可贵,有思量者心有顾忌分寸,轻易都做不出浅薄磋磨之举。
因而,看着那痛哭流涕,任凭怎么拉也总能挣脱滑落跪回原处的蒋家太太,贞仪对自家大姐姐在蒋家的处境反而添了一点安心。
但这点安心只是些微托底。
尤其是当贞仪从钱与龄口中得知了有关蒋茂的作风之后,不免愈发担心起了大姐姐的日后。
蒋家太太痛哭间,又有一行文人前来吊唁,其中有一位年轻人是橘子认得的。
昔日那个面对淑仪总是手足无措的少年如今已长成沉稳的青年,那青年被一行人先让进了灵堂中。
那是温以衡,他如今已有举人功名在身,他的父亲升迁调往了浙江,父子二人前途一片光明。
有些人走得越顺,越容易对以往未曾做得无可挑剔的旧事心怀惭愧,温父每每忆起当初与王家定亲在即,却因王公被流放而悔约之事,便自觉德行有亏,又总疑心私下会被人拿来议论指摘。
当初悔约虽说是他那老母亲竭力主张之下的结果,但温父心中很清楚,自己也的确犹豫了,甚至母亲的“不可理喻”成为了他彼时最体面的挡箭牌……哪怕他很清楚王公德行无暇,只是败落于棱角过锋与官场龃龉。
在任上无法抽身的温父特意来信叮嘱儿子,待王家人扶灵返归金陵,务必要登门吊唁。
温以衡知晓父亲的惭愧甚至是心虚,父亲所怀心绪他皆也有,而除此外,他另还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心绪。
比淑仪大上三岁的温以衡今年已有二十四岁,亲事却仍然没有着落。
随着儿子升迁,孙儿中举,温家老太太的目光日愈挑剔,这些年来她几乎挑遍了全金陵城中可以拿来由她挑拣的闺阁女儿家,却仍觉得这些小门小户的汉女配她孙儿犹不足够——她的孙儿来年该去京师考状元,配个军机大臣大学士府中亦或是亲王贵族家的小姐格格,到时他们温家满门抬旗,那才是真正的相得益彰哩!
温家老太太每每说起这设想,每每欢喜激动得合不拢嘴。温以衡每每听着,每每不曾作声。
只是今早,温以衡出门前,温家老太太阿弥陀佛庆幸地念叨,幸亏当初未曾与王家结亲,否则王家败落成这样,王者辅到死都未能被赦罪,还不知要如何拖累她温家,真是佛祖保佑祖宗开眼,当初这桩亲事错过得实在是不能再对了,也可见王家的的确确没有东山再起的福气——
温以衡少见地沉下了声音,提醒大母不该悔约在先,还要说这等落井下石之言。
温家老太太愣了一下,继而眉开眼笑安抚孙儿:【祖母还不是为了你好……不说就不说,今后再不说了!咱们家的大好日子在后头呢,从前这些芝麻绿豆小的糊涂事提它作甚?说多了也晦气的!对了,你今日走一趟过场便罢了,莫要多作逗留,也不要吃这等办丧人家的茶,平日里倒也算了,你马上要进京备考的,咱们凡事图个吉利心安好兆头……也怪你父亲琐碎,作何就非要你亲自过去……】
老人刻薄的话语喋喋不休,温以衡心中感到更深的无力,不复多言,转身出门去。
此刻的王家灵堂中,温以衡看到了淑仪。
淑仪跪坐在婆母身侧劝说搀扶,不曾抬头,或许她不是不知温以衡到了,而正因知晓他来了,才唯恐一个抬首便会招来非议。
王锡璞在妻子的暗示下,很快将温以衡一行人请去了偏厅用茶。
待蒋家太太终于哭够了,淑仪便和母亲一同将婆母扶去后堂说话。
钱与龄有心和淑仪叙旧说话,却久未等到淑仪从后堂出来,便与贞仪道:“贞仪,走,先去你院子里坐着,等你大姐姐去寻咱们。”
钱与龄说着,弯身一把抱起橘子,先举得高高的,再托抱在怀里亲了亲:“我们橘子敦实不减当年呢。”
她抱着猫儿,回头抬了抬下颌,朝丈夫道:“我与二妹妹说说话,你自回家去寻兄长他们,啊。”
蒯嘉珍玩笑着施礼:“是,夫人且去,且去。”
钱与龄还和从前一样,压根儿没什么变化——被钱与龄抱在怀里蹂躏得毛发蓬乱,一脸生无可恋的橘子这样想着,而一想到待会儿还不知要舔上多久才能将毛发重新梳理得整洁体面,感到心累的橘子表情愈发无语麻木。
钱与龄在贞仪房中等了一个时辰,仍未等到淑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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